孤獨的遊戲「考古」者:快速消失的遊戲歷史與搶救它們的人
2008年,一場大火席捲了加州環球市(環球影業所在地)的一處外景場地。時至今日我們才得知損失的規模,上千盤母帶珍藏被焚燬。據《紐約時報》今年釋出的文章所述,1940年代至2000年代的許多錄音都位列其中,包括The Who、Tom Petty、The Damned、Buddy Holly和Primus等多位藝人的作品。音樂歷史的一部分——許多未曾發行,也從未被人聽過的曲目——都已經消散在了風中。
正是這樣的事故讓歷史學家和歷史保護者們夜不能寐。究竟該如何避免這樣的悲劇呢?在遊戲界,正式收集並保護遊戲歷史也是近期才興起的風氣。坦誠說,遊戲產業還沒有系統化或集中化到能產生一場「環球大火」的程度。但每當一位開發者扔掉一份以往專案中無用的軟盤,清空一次舊儲物櫃,或是把老設計圖拿去回收利用,就有一絲遊戲歷史消逝在時間長河裡。
Frank Cifaldi正是一位致力於保護遊戲遺產的人。他所建立的組織,電子遊戲歷史基金會(Video Game History Foundation),正想方設法將遊戲的原始碼,發售前的遊戲資訊以及其他遊戲歷史文物開放給研究員和學者們。在該組織的努力下,大家可以瞭解到世嘉創世紀(Genesis)版本的《阿拉丁》是如何創作出來的(也可以看到那些從未使用過的構圖),探索從未發行過的NES版《模擬都市》,一窺廢棄的任天堂遊戲《大金剛的音樂遊樂場(Donkey Kong’s Fun with Music)》的宣傳單。
但首先,讓我們先來蹭他一頓早餐。
Frank已經來到明尼阿波利斯市(Game Informer總部所在地)一個多月了,他的基金會則遠在舊金山灣區。這段時間裡我們相處甚歡,與他交談很難不被他的充沛精力感染。Frank富有熱情,充滿幹勁,卻又格外平易近人。
他開玩笑地說,自己在明尼蘇達州呆了這麼久,都可以被稱為臨時居民了。但更令人訝異的是,他在這段時間裡還掌握了一項技藝,那就是學會如何在旅館的自助早餐區,烤出一份恰到好處的美味華夫餅。如果你也跟我一樣,有過半睡半醒,走進旅館大廳折騰那些古怪又難用的機器的經歷,你就能知道為什麼這項技藝足以令人敬畏了。
Frank之所以來我們這,是因為電子遊戲歷史基金會承接了一項重擔,引用他的話來說,這是目前為止最艱鉅的任務:編錄並保護Game Informer檔案庫的一部分。一小組外地誌願者也加入了這項辛勞的工作,掃描宣傳單,分類整理一箱箱無標識的CD-ROM,從光碟中提取宣傳圖片以及媒體材料。這是一項繁重的工作,因為我們在數十年中收集了眾多檔案,然而在儲存的時候完全沒考慮過把它們分門別類。
儘管如此,每當我與Frank談話時,他都會興致勃勃地為我解釋他下一步的計劃,然後與我分享剛發現的新奇事物。這些事物也許是一款運動類老遊戲的世嘉土星移植版,又或是Game.com掌機上《月下狂想曲》的截圖,甚至可能是一盒《百戰小旅鼠》的充氣玩偶。先不談這些物品背後的歷史意義,光是發現它們這點就足以讓Frank喜不自勝了。他的排班很緊,所以不會久坐休息,但我還是讓他抽空接受了這場幾個小時的訪談,聊聊他的過去,並瞭解他投身這個事業的最初原因。
始於微末
Frank如今專職於挖掘遊戲的歷史,但意外的是,他對自己的歷史卻不抱太多興趣。1982年,Frank降生在內華達州拉斯維加斯的一個義大利家庭。很小的時候,他家裡有臺雅達利,但他並沒有一個跟遊戲從此結緣的深遠故事。「80年代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當時任天堂才剛開始推出自己的家用遊戲機。跟其他小孩一樣,我也只是在玩而已,」他表示,「對我來說,那只是童年的一件玩具。」
90年代中期,他的興趣開始轉移到談戀愛和玩音樂上。直到高中,他才重回遊戲的懷抱,而這得歸功於他的祖母。她是一名賓果玩家,有天用贏來的錢給他買了一臺電腦,而此前他的母親並不樂於添置這個大件。在早期網路的幫助下,新世界的大門向他敞開了。那時Napster(音樂分享)和檔案分享十分盛行,人們當初對網路行為的合法性缺乏概念,也沒怎麼顧慮過這樣分享的後果。
「我認為從那時起我才開始對自己的本質有所認知,同時也迷上了遊戲,」他回憶道。「起初我只是為了尋找和重溫玩過的老遊戲,後來演變成了發掘這些模擬器的興趣,並萌生出一個想法,如果能收集到所有關於遊戲的歷史與古董該有多棒啊。儘管當時一些遊戲面世僅有5年時間,但不知為何,你能從它們身上感到一種滄桑感。」
能隨時重溫從小玩到大的遊戲,這樣的想法讓Frank激動不已,更還有一些以前只能在《任天堂力量(Nintendo Power)》雜誌上讀到的作品。更棒的是,他或許有機會體驗那些僅限日本地區發行的遊戲,而曾經它們都籠罩著一層可望不可及的神祕面紗。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哇,這都是我以前接觸不到的遊戲』」,他說。但除了「玩」以外,他那樂於求知的天性也驅使他去思考背後的深層意義。
「它開始讓我好奇,醉心於思考遊戲檔案是如何,又在哪裡被創造出來的?」Frank表示,「它們是怎麼從卡帶轉錄到網路上,再轉到我的電腦裡來的?它們的源頭又在哪裡?但那時『歷史保護』還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概念,直到幾年後才得到人們重視。而對當時的我來說,我的打算就是尋找與我同樣關心這些問題的組織。」
有些線上社群會製作資料庫,記錄不同平臺發售的遊戲,Frank覺得這是一項無法抗拒的工作。而他決定先專注於NES這個平臺。「最激發我動力的是,尋找那些無法在網上找到的遊戲,」他說。「當時還有一個『懸賞名單』般的玩意,上榜的遊戲還不算太多。」
但他的熱情很快轉變為沮喪,因為他發現許多有趣卻鮮有人知的遊戲被隨意扔在網上,沒有任何介紹也沒有粉絲維護。他為此建立了一個網站來解決這個問題。「我當時的做法是花一天來玩通它,不一定會寫一篇詳細評測,只發一些想法也挺好的,」他說,「比如截圖,或是一些感慨『啊,這真是太棒了!我們剛剛得到了卡帶,並把它轉錄到了網上,一起來看看這遊戲是什麼樣子吧!』基於一種很簡單,很熱誠的分享理念。」
但對於那些遊戲收藏家來說,他們往往不樂意於將這些遊戲在網上與他人分享,這也讓與他們接觸的Frank感到很是挫敗。「我感到一種憤怒。他們像哥布林一樣囤積著不屬於自己的財寶。比如當時最大的收藏者是一家遊戲雜誌,他們利用職務之便攢了很多遊戲。但我真正憤怒的點在於,他們寧可將這些內容永遠地埋沒下去,也不願意與世人分享。這些遊戲甚至不是他們的知識產物。」
Frank沒有選擇在這個問題上浪費精力,而是將怒火轉化為激情。他建立了自己的網站Lost Levels(失落的關卡),並在上面記錄那些未發行遊戲背後的歷史。「Lost Levels成立的理念很簡單,一個遊戲最終沒能上市,不代表著它命該如此或是毫無遊玩價值,」他說。他隨後開始與其他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自掏腰包,從購物網站eBay上拍賣那些收藏家們持有的老遊戲。「挽救它們,我們當時就是這麼看待的。」
當時Frank有一份全職工作,是在一家心理診所裡做些文職工作,晚上還得去上夜校。2003年,他參加了經典遊戲博覽會(Classic Gaming Expo上),並在自己的展位上公示了Lost Levels網站。
邁向專業
但直到那時為止,Frank依然是一個用愛發電的愛好者,也未曾真正進入遊戲行業。但他在Lost Levels上釋出的文章逐漸為他帶來了其他工作機遇,一些遊戲編輯見到了他在寫作上的潛力以及對經典PC遊戲的不朽熱情。接下來幾年中,Frank開始為多家媒體工作過,其中包括《任天堂官方雜誌(Nintendo Official Magazine)》的英國版,還有Gamasutra和1UP。
而他的第一次正式採訪,物件是Neil Gaiman(知名幻想文學作家,《睡魔》及《美國眾神》作者),Frank曾在一次漫展上與他有一面之緣。他抑制住自己作為《睡魔》小說與漫畫粉絲的激動之情,兩人聊起了Neil曾經參與編劇的一款PC老遊戲的故事。
之後Frank接受了GameTap提供的一份工作,搬去了亞特蘭大。GameTap是特納廣播公司旗下的一套線上遊戲服務。「我們不是一直在談論打造『遊戲界的Netflix』嗎?」Frank說,「其實以前我們就試過了。」GameTap能讓訂閱者以串流的方式體驗1000餘款遊戲,每月花費10美元。Frank是遊戲客戶端的總編,他會寫一些宣傳廣告,幫助人們決定嘗試哪款遊戲。
最後他在Digital Eclipse得到了一份工作,參與遊戲製作的同時,還負責為一些老遊戲策劃內容,比如《洛克人:遺產合集》,《街頭霸王30週年合集》和《SNK 40週年合集》等。
「遊戲界也要打造出自己的『標準收藏(Criterion Collection)』,」Frank說。「我覺得我們還沒能實現這一願景。但我們得盡力打造出滿足人們期待的作品,包括它的幕後始末。」
注:Criterion Collection,譯名標準收藏,是美國的一傢俬人公司,專門發行「重要的傑作及當代電影的權威版本」,為電影發燒粉提供高質量的收藏品,一開始發行鐳射影碟,後來發行DVD及藍光。
就拿《街頭霸王》合集來說,他在Brandon Sheffield的協作下,為該系列創立了一個包含1000幅藝術圖的前後時間線——其中大部原畫都沒有在網路上出現過,裡面還有布蘭卡原型版本的圖片,那個版本下布蘭卡是一個捆著鎖鏈的黑人。他還為《洛克人》的週年版合集加入了Boss車輪戰模式,同時還修改了卡普空出品的《航空小英雄》,讓玩家一開始就能操縱完全升級後的角色。
Frank說他的得意之作應該是《SNK合集》,他在其中為每個遊戲加入了回放功能的輔助工具,玩家可以控制遊戲的每個瞬間。考慮到《SNK合集》充滿了晦澀難懂的內容,對新玩家的引導以及遊戲背景的科普就成了重中之重。Frank說他不打算像80年代的自己一樣重新熟練這些老遊戲了。他希望讓新玩家看看以前的遊戲是什麼樣子,又如何在當時定義了街機的模樣,成為至今不可磨滅的一部分。
在回顧一個人的一生時,從後見之明的角度描繪其起伏軌跡,總歸要簡單許多,而在Frank回顧自己的往事時,你很難不發現其中隱藏了許久的暗線——一名遊戲歷史保護主義者的長成。「我覺得自己以往所作的事業,最終都只是為了促成這件事的幌子而已」Frank說。
拼湊失落的碎片
一番追昔撫今的長談,話題又重回到我們的辦公室內。Game Informer員工們總能輕易被Frank和他的團隊打造的東西所震撼。他們徵用了行政管理層的幾間辦公室,將它們搖身一變成了散亂的資料處理中心。
整理完媒體特供材料的CD-ROM後(事先宣告,這些都是非賣品),志願者們會將一疊疊的光碟插入一組自動化機器裡,隨後機器會提取並處理光碟中的資訊,然後再用網路攝像機為其拍下一張照片。這都多虧了基金會的技術主管,Travis Brown,他是一名來自亞特蘭大的志願者,全職工作是直播平臺Twitch的一名程式設計師。
幾年前Frank曾來我們這探訪過,他開啟了一個2001年之後就一直封存的檔案櫃(可能是我們弄丟了鑰匙),研讀了其中的老舊海報和宣傳材料。把鎖鑽開後,他在其中發掘到了寶藏——一摞用於短期宣傳的印刷品,如果沒有他的話這些十有八九都被扔了。
如今,基金會的聯合主管Kelsey Lewin被安排在一間會議室裡工作,她負責掃描這些紙製品。Lewin在西雅圖還有一家叫做粉色大猩猩(Pink Gorilla)的復古電玩店,這家店近期也登上了頭條,該店從一個賣家手中購得了一版稀有的《任天堂世錦賽1990》卡帶,還好心地在交易之前告知賣家這盤卡帶的市值約在15000到20000美元之間。雖說一些零碎的活計,比如拆訂書針和整理Majesco曾經的E3遊戲宣傳單,做來可能並不會讓人精神抖擻,但這的確是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
從很多方面都可以看得出這個團隊在與時間賽跑。Frank和他的團隊來我們的辦公室已經有一月有餘了,而他們手頭的工作量十分繁重,甚至可以說是沒辦法全部做完。同時,一些舊光碟已經慢慢損壞,開始遺失資料,與燒錄在其中的歷史一併煙消雲散了。
雖然CD的設計初衷本就不是為了儲存這麼久的,但若是狀況良好的話,壽命還能挺長。若是CD-ROM的話就更為脆弱了,一旦出了點小毛病就會出現資料損壞。由於它們造價低廉而且易於轉儲大量的資料,通常我們從展會上的發行商那獲得的宣傳材料,都是燒錄在最便宜的光碟上的,不過考慮到節省成本也可以理解。所以這些光碟也是基金會此次造訪的工作重心所在。
「數字化儲存和研究提供了更穩妥的一種儲存方式。當務之急是將資料資訊從敏感易壞的載體中抽離出來,」Frank說,「這部分資料得以保留在空間綽綽有餘的雲端,安全地存在下去。」
但某些「文物」早已無法解救了。Frank表示他的團隊在對我們的收藏展開整理工作後,就為那些損壞的資料劃好了「墳地」。「你們的一部分歷史已經敗給了時光,」他說。「它們已經消失了,而倖存下來的也正在風化腐朽。」
做這一切的意義何在呢?和斯特朗國家玩具博物館與國家電子遊戲博物館不同,電子遊戲歷史基金會並不是一座博物館。它的收藏已經造福了喜歡閱讀遊戲文章,想要了解遊戲創作和宣傳銷售背後故事的人,並會一直流傳下去,但這還不是基金會的要務所在。
這些材料最終會被歸類,任何研究員,作家與歷史學家只需要預約,就可以訪問坐落於加州埃默裡維爾的基金會工作室。基金會目前也在想方設法讓研究員們能看到這些遊戲的原始碼,而考慮到這些原始材料向來是業界機密,所以這必然也是一大挑戰。
「人們很可能永遠無法理解這樣做的重要性,」Frank說。他隨即想到了一個例子,在《生化危機》中,有人發現克萊爾·雷德菲爾德在預售版中的裝束與零售版裡有些不同。「這正是我們基金會成立的目的。人們往往以為我們是博物館。但我們完全是非盈利的,只是為了讓歷史學家們有順手的工具能夠做出一部講述故事的視訊而已。」
Frank對學者與歷史學家的來訪相當慷慨,即使只是視訊作者和業餘記者也是如此——這種觀念可能與他早期的平民主義想法相吻合。
「我不希望讓人們在研究遊戲上受阻,」他說。「我想打碎這堵牆。我想讓人們拿到第一手資訊,讓他們不一定要玩過這些遊戲,或只能閱讀相關報導之類的方法來進行研究。同時我也想讓人們重溫歷史,講述那些有趣的故事……我們的工作都是為了像Kelsey這樣的人,她經常在Youtube上釋出一些遊戲歷史回顧向的視訊,但她會在研究某些鮮為人知的話題上四處碰壁,僅僅因為這些資訊無跡可尋。」
Frank有一雙發掘趣事的慧眼,還有一條說服他人合作的巧舌。比如有一次,他只是聽聞了《神偷卡門》遊戲系列還有一版古怪的《北達科他州篇》,隨後他不僅找到了當時開發的人員,還獲得了該遊戲可正常遊玩的版本。(他稱該作是系列中最難的一部,主要原因是北達科他州的歷史和地理文化很少在流行文化中出現。)
畢竟並不是所有人都能說服攝製組來幫忙後勤工作,但這也是為什麼基金會的工作利人利己的原因。建立一座資料庫可以讓研究工作事半功倍,來訪的人也可以在靈感枯竭之時,探尋其中各式各樣的想法創意。
「在把所有線索串聯起來之前,你對整個故事是一無所知的,」Frank微笑道。「你也可能有過這樣的感受,『天哪,看到雜誌上的那張小圖了嗎?我好像知道那是什麼。因為我在別的地方看到過,有個傢伙談到過這個,等等……』」
「世界上最棒的感受就是,將零散的事物拼接在一起組合成新的東西。我覺得我從中獲得樂趣的方式和音樂家如出一轍,這個比喻能理解吧?於我而言,這就是我的藝術。」
Game Informer 獨家
作者:Jeff Cork
翻譯:Stark 揚
編輯:藏舟
來源:篝火營地
原地址:https://gouhuo.qq.com/content/detail/0_20191022215115_Y3r04tU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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