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第九藝術”批判

狗策劃發表於2020-10-23
遊戲算不算藝術?有說法是遊戲已經成為了“第九藝術”,也有很多玩家和遊戲從業人員以此標榜,受這種思考方式的影響,很多人都在研究遊戲如何可以以自身的獨特性區別於其他的藝術門類,同時又具有哪些共性來確保遊戲還能夠站在藝術的門檻中。

但是其實我們仔細思考一下,就會發現“第N藝術”這個說法本身就是有問題的,思考藝術形式之間的區別並非沒有意義,但是這並不能幫助我們確認某個東西是否應該歸類於藝術之內。誠然,任何一種我們普遍認為屬於藝術的東西,剛剛進入藝術之中的時候都引發這種思考。就連繪畫和雕塑這樣我們今天認為無疑屬於藝術的門類,在最早被填進“藝術大坑”的時候也是經歷過鬥爭和論戰的。

在柏拉圖看來繪畫和雕塑是奴隸的藝術,不是“自由人”的藝術,繪畫和雕塑都是一種體力活,真正的藝術應該是自由七藝:文法、修辭、邏輯、算術、幾何、天文、音樂 。為什麼是這七門呢?因為這七門一方面都是純粹的腦力勞動,另一方面他們都揭示了事物背後的抽象原理。

而繪畫和雕塑,一個搞的雙手很髒,另一個更是體力活;最重要的是,他們並沒有揭示世界的本質,而是去描摹世界最膚淺的外表。當我們欣賞一個這樣的作品的時候,看到的是對外表的再次模仿,柏拉圖認為這尤為拙劣。

遊戲“第九藝術”批判

例如,傳統油畫獲得更高文化地位的障礙之一就是,繪畫如何區別於詩史?西方繪畫的一貫傳統就是認為只有歷史和宗教題材才是正經的繪畫題材,這就讓他和文學相比低了一頭。假設我們看到一幅描繪《紅樓夢》中某個場景的畫作,我們通常不會認為它和《紅樓夢》本身一樣偉大,這幅畫畫的再好,再妙,也只是對文字的圖解而已。

同樣當時人們在看西方歷史上大量的描繪宗教、神話、詩史的作品的時候也會抱有相同的想法。一方面繪畫想獲得獨立的社會地位,想從工匠之中提升出來比肩偉大的文學家和思想家;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認為,對文學、歷史、宗教的圖解才是真正值得表現的題材,最終在經歷過漫長的幾百年後,到了前現代主義時期,人們才不再受到這種想法的束縛,不再認為類似風景畫這些題材是種無關痛癢的趣味。

遊戲“第九藝術”批判
(即使是我最喜歡的戴敦邦老師的畫,也不會有人和《紅樓夢》藝術價值相等)

同樣當攝影產生的時候,也遭遇到了相同的情況,人們首先是通過攝影去模仿繪畫這種已經取得“藝術”地位的視覺藝術形式,接著又開始就攝影如何可以比肩偉大的畫家開始進行了一輪爭論。

1911年,由義大利電影理論家喬託卡奴諾在他的《第七藝術宣言》中提出了“第N藝術”的說法。這個說法的提出本身也受到了現代主義和希臘哲學傳統的影響,他把建築和音樂視為藝術中最基礎的門類,認為建築是在空間中的最基礎的形式,而音樂是在時間中最基礎的形式。值得注意的是,同一時期康定斯基也開始組建“青騎士”,同樣從音樂(勳伯格等人的無調性音樂)中獲得了在繪畫中如何運用“抽象”的啟示。隨後,隨著電影行業的蓬勃發展,第N藝術這個說法在整個社會中被傳播開了。相反在真正的藝術理論領域,這個說法並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力,不會有哪個教繪畫或者雕塑的老師需要對同學們說,我們們是第一藝術和第二藝術。

因為,“第N藝術”這個說法本身是有問題的。

首先,在當代藝術門類已經不可能像葫蘆娃一樣一個一個獨立的跳到我們面前,就像喬託卡奴諾自己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認為電影的獨特性在於它是一種綜合藝術,既包含有文學性,也包含有視覺性。如果我們要研究電影如何得以拍成,或者電影如何被人們喜愛,還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以此來作為電影是一個單獨的門類就非常牽強。這種綜合性,還不如說是一種當代媒介屬性上固有的特點。

在今天這樣一個資訊傳播方式已經發生了革命性變化的時代,很難有什麼新東西不是“綜合性”的,比如我們假設一個裝置藝術家(例如白南準)有天做了一個裝置作品,其中包含了一個顯示器,並在上面播放一場電影,而這個電影的內容和整個裝置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是不是我們可以認為裝置藝術又包含了電影藝術呢?

其次,先把藝術砍成空間和時間,再去考察他們在這兩種物理概念裡的特點,這種思路背後是一種典型的形式主義的思考方式,本身就割裂了藝術形式和這個世界的關係。如果我們願意還可以從題材和立意等很多層面去判斷同一種形式之間是否存在是不是藝術的分野,比如老太太拍攝的自己孫女唱兒歌的視訊算不算影像藝術?這裡面也已經包含了視覺、音樂、時間性、故事性等等因素了。

同樣對於遊戲來說,是不是包含互動性就可以算是藝術呢?國際象棋和圍棋都已經發明瞭很久了,為什麼長期以來沒有人把它們視作藝術?足球算不算藝術?

我們忽然發現如果按照這種思路,我們還得去定義藝術本身。

遊戲“第九藝術”批判
(那些歷史上無名工匠之作是不是藝術?)

最後,這個“第N藝術”的分類中只有繪畫、雕刻、建築、音樂、詩歌(文學)、舞蹈、戲劇、電影,還有很多我們今天已經認為是藝術的門類沒有包括?平面設計、工業設計算第幾藝術呢?甚至還有綜合材料、裝置、行為、大地、包裹……等等,未來物質上的形式會只會越來越多,他們難道都得排隊通過藝術獨特性和共通性的認證,從而成為第666、第1024藝術嗎?這不過是柏拉圖“自由七藝”在另一個時代的翻版。

別忘了儒家思想裡還有個不同版本的“六藝”,在那個版本中禮、樂、射、御、書、數 是“藝”,這裡還包括了射箭和開車這樣今天被認為是體育的領域,可見藝術應該包含哪些門類,是一種歷史的必然和偶然的結合,也許有哪個民族認為砍樹的技巧可以算作一門藝術,泡茶(茶道)、插花難道不也都算藝術了嗎?

其實關於這樣的爭論,在杜尚的小便池進入藝術世界之後就可以停止了。實際上,我們也可以不從作品有什麼外在形式或者具有何種美感來討論藝術。如果我們的眼光只盯著作品本身,那麼很容易掉進不同概念之間相互定義的陷阱。

根據上文的邏輯,我們發現要想知道遊戲算不算藝術,我們得先一頭懟進“什麼是藝術”的迷霧,為了搞清楚什麼是藝術,需要搞清楚的基礎概念就越來越多,以至於變成了一種形而上學式的追問。本雅明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一書中說到,當時的人們為了爭論電影算不算藝術的時候,用的各種“可怕”的詞彙甚至都可以論證什麼祈禱了。

“第N藝術”此種說法產生於20世紀第一個十年,正是現代主義走上神壇的時期,那個年代的人們被剛剛發明的神奇的電影術所吸引(就像今天的電子遊戲一樣)。並且隨著電影在社會文化乃至經濟領域的重要性越來越高,人們有必要給如此重要的一類文化現象以解釋,也希望能夠更好的管理和利用電影。在今天,我們不再對電影屬不屬於藝術而抱有疑問,但這並不是因為電影發生了什麼本質性的變化,而只是人們的普遍觀念發生了變化。與其從電影的形式特徵上找答案,不如我們去看一下人們對待電影的觀念是如何發生變化的。

例如,在本雅明等學者來看,電影的出現代表了“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是社會進入到資本主義社會大生產之後的文化現象。他認為電影首先是通過對現實進行“機械複製”所得到的,又以複製品的形式被大眾所欣賞,電影不具有繪畫、雕塑所具有的那種“原真性”。這一點我們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為什麼任何一個《蒙娜麗莎》的複製品都不具有《蒙娜麗莎》本身的價值。

但是在電影領域我們看到的任何一個“拷貝”都包含著電影的全部“電影本文”,於是圍繞在作品上的獨特的“光暈”消失了。作品的展示功能壓倒了他的膜拜功能,而如果膜拜功能的基礎是宗教儀式,那麼展示功能則是建立在政治(廣義上的)的基礎上。在膜拜中,我們如何觀照作品並不重要,是要這玩意兒存在,它的意義即被彰顯,就像日本天皇繼位儀式上,所用的勾玉、劍和鏡子一樣,沒有人真的見過,只是得知它們的存在就可以照亮我們對世界這一部分的理解。但是在像電影這樣的強調展示的作品中,被展示則是一種內在性的召喚,沒有哪個電影是以被隱藏起來為目的而拍攝的。在這裡本雅明作為一名馬克思主義者直接把社會化大生產對人的異化和電影這種特點相對接,認為電影因此具有進步意義。

我們可以看到本雅明已經跳出了那種純粹的形而上學式的理性,這是一種哲學上的轉向,康德就開始了,對於藝術,我們傳統上經常可見的有三種觀點:

  • 形式主義:藝術與世界的關係(感性、想象力、審美體驗、形式美等等)
  • 現實主義:藝術反映了世界(模仿、認知價值、托爾斯泰式反精英主義……)
  • 現象學:世界如何進入到作品之中(海德格爾……)

從這一點上,我們也可以瞥見海德格爾和本雅明的相似之處,海德格爾也不認為我們認識世界應該從個體出發,他在《論藝術作品的本源》中提到了巴臺農神廟的例子,這座神廟被建造的時候,那些無名的工匠們不認為自己是藝術家,也不認為自己在搞什麼藝術創作。

“神廟在其闃然無聲的矗立中賦予物以外貌,賦予人類以關於他們自身的展望。作品開啟並守護著一個世界。”神廟在那個世界中所佔有的位置遠比一個什麼音樂、電影、畫兒要重要,它即是本身,他屬於“一個歷史性民族的世界”。這個作品是如此的偉大,他定義了那片山谷、那片天空,照亮了“世界”。

在海德格爾的世界中,大地和世界是兩個相對的概念,大地是混沌的,磅礴的吞沒著世界;世界是由人和其上的所有活動和涉及的物質構成,既不是自然界也不是疆界這麼簡單,它是另一個意義上的“人的世界”,“立於大地之上並在大地之中,歷史性的人類建立了他們在世界之中的棲居。”

我認為,正如中國的山水畫所描繪的那個“江山”,江山是山脈和河流嗎?是行政區域嗎?是自然界嗎?這些都不能涵蓋江山,江山是人的活動和其上所有發生的那些往事的總和。

換言之,是詩意的。

當世界進入到一個作品的時候,有時候祂像神靈一樣照亮了“世界”,使這個世界以一種更典型更整體的方式忽然被洞見!如果沒有祂,這個世界就不會被人們認識為是現在這樣,祂表現了 那種如果沒有祂就不是如此表現的東西 ,存在通過作品得到了擴充。巴臺農神廟既是如此,長城也是如此,《溪山行旅圖》、《千里江山圖》也是如此。

遊戲“第九藝術”批判

世界被照亮的時候,就是真理被髮生的時候,由此看來一個偉大的作品,並非是由創作者在腦子裡憋出來的,而是真理自行設定進入了作品。藝術通過藝術家產生了,進入的同時,這個通道就關閉了。

我記得阿布拉莫維奇說,有一天有個學生問她如何才能成為藝術家?她說既然你丫這麼問了,就說明你還不是一個藝術家。藝術通過你進入了這個世界的話,你會非常明確、強烈的知道的,那時候你不會再對這個問題有疑問。

So,遊戲是不是藝術根本不需要討論,更不用提什麼第九藝術之類的概念,我們需要去思考的是,“由歷史構成的人的世界”將會如何進入遊戲?我們如何站在什麼樣的位置上見證這個偉大的時刻,或者說我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我對未來將出現一個偉大的作品,沒有任何疑問,遊戲必然會受到資本的關注,而資本主義必然滅亡,但在這之前一定會有一個那樣的作品(產品),像巴臺農神廟屹立在希臘世界那樣,屹立在我們今天這樣一個資訊化社會。就像本雅明所說,知識而非行動才是邪惡最典型的存在,這個作品也許將會是失控而畸形的,但是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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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

“如果你只是接住自己丟擲的東西,這算不上什麼,不過是雕蟲小技;只有當你一把接住

永恆之神

以精確計算的擺動,以神奇的拱橋形弧線

朝你拋來的東西,

這才算得上一種本領,

但不是你的本領,而是某個世界的力量。——里爾克  Muzot,1922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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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機核
原文:https://mp.weixin.qq.com/s/1EQJzZoxj-WwzmwcRFCF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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