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遊戲敘事設計視角談談“直到我的膝蓋中了一箭”為何值得玩味

“直到我的膝蓋中了一箭”幾乎是遊戲界無人不曉的臺詞，而這樣的臺詞，從遊戲敘事設計的角度來看，其實相當值得玩味。

這類臺詞可以被稱作 Bark（下文會有詳細解釋），最近我從不同的渠道看到了關於遊戲中 Bark 的討論，在這裡把汲取到的思想總結歸納，希望既能為遊戲設計和策劃人員提供思路，也能讓玩家讀來覺得有趣，並在今後的遊戲裡對多種多樣的 Bark 更加敏感。

我沒能在中文網站找到遊戲中所指的 Bark 的翻譯，從英文網站 Giant Bomb 找到一句定義：Short one-line audio clips spoken by the NPCs that populate the game world. Can be random or in reaction to the player or events.

可直譯為：NPC 在遊戲世界中播出的簡短音訊，它的內容可以隨機，也可以由玩家行為或發生的事件來決定。


配合例子便不難理解：Bark 可以是 NPC 見到玩家打的招呼，例如幾乎每個有商人 NPC 的遊戲，商人都會在開始買賣前打個招呼；可以是主角被玩家操控時說的話，例如廣為人知的“Fire in the hole”、“Reloading”、“Construction Complete”，或者《英雄聯盟》中英雄的臺詞；也可以是敵人之間互相的交流，如《蝙蝠俠》系列，《潛龍諜影》系列，《最後生還者》系列中敵人之間的通風報信。

通俗地講， Bark 就是任何簡短的、你能在遊戲世界裡聽到的語音（把定義放寬一點，我認為也不一定得是語音，像是敵人頭上出現的含有文字的氣泡也算，這點文末我還會再提）。

在聊技巧之前，先貼一下幾個有直接幫助的資訊源和連結：

拳頭遊戲設計師在推特上的討論，呼籲遊戲敘事設計師們重視 Bark 。


對《最後生還者2》中敵人戰鬥時 Bark 的剖析。


頑皮狗首席程式設計師在 GDC 的演講，類似上一條，但分量更加十足的《最後生還者》對話系統解析。開發者解釋了他們是如何做到讓 NPC 說的話聽起來很“應景”的。


Valve 當年的員工（現就職於 Insomniac Games）在 GDC 的演講，解釋了《求生之路2》中 NPC 的 Bark 的構造和調取方式。


這些業內人士提供的思路可以被歸納總結，開發一個良好的 Bark 系統，可以從以下幾個維度去考慮。

足夠多的備選項

Bark 有足夠多的備選項，即使兩句話是同一個意思或用途。這能減低玩家在短時間內聽到同一句話的概率。“直到我的膝蓋中了一箭”本身是一句聽起來很有故事的話，但是當太多 NPC 一股腦兒向玩家丟擲這句話時，這個世界的可信度瞬間降到冰點。


另外，尤其是對於“直到我的膝蓋中了一箭”這樣內容非常具體的 Bark，要格外小心——像“今天天氣真不錯啊”這樣的語音，安排在多個 NPC 身上並不違和。但是像“我曾拿鉛筆幹掉過五個敵人”這樣的語音，至多安排在一個 NPC 身上就可以了，除非……這款遊戲的世界觀裡每個路人 NPC 都是 John Wick。

多樣的觸發條件

這條應該是實現起來最費心思、但同時也是最有擴充空間的——為各種 Bark 設計合理而又多樣化的觸發條件。

自身血量？離敵方的距離？和敵方是否處在同一空間？剩餘友軍的數量？戰勝敵方時自己耗血了嗎（被打到殘血才獲勝時，真的需要耍帥說一句“小菜一碟”嗎？反過來，如果我們的主角無傷過Boss後，會自發地說一句“弱！”，該有多帥啊）？此時的天氣？夥伴對你的友好度？等等等等，列舉不完。箇中狀態千變萬化，可以產生海量的排列組合。


而一條具體的觸發規則，涉及到的變數越多，觸發條件就越苛刻。願意的話，你可以用這種方式設計出大概 100 個玩家裡只有 1 個能聽到的語音。只要發散思維足夠強，亦可以用一些奇特的條件，誕生出非常有創意的 Bark 來。

《黑帝斯》在這一點上做得尤為出色，回想一下你從神明那兒獲得祝福時 Ta 們說的話，或是 Boss 對你武器的評價，乃至死亡後回到宮殿裡與睡神修普諾斯的對話，每一條都十分“應景”。


為觸發條件分類

為觸發條件分類，以更合理地儲存和追蹤它們。大致上可以分為：

• 整個世界的狀態。如天氣，時間，這些對每個人來說都顯而易見並且完全等同的狀態。
• 每個人物的狀態。玩家的、夥伴的、敵人的，都不盡相同。
• 每個人物的記憶。
  

“記憶”很容易和所謂的“狀態”搞混。舉個細微而又枯燥的例子，假設艾莉和玩家操控的喬爾一同躲在掩體之後偵察敵情。艾莉注意到右側高臺有敵方弓箭手，並且說：“Archer, on the right” 來提醒喬爾。這個場景下的人物狀態有什麼？喬爾和艾莉均處於潛伏狀態，敵人處於巡邏狀態，每個敵人又有自身的血量、彈藥數等等，這些都是狀態。那麼記憶呢？艾莉看到了右側高臺上的弓手，這個事實轉變成了她的記憶。在她警告喬爾之前，這個記憶喬爾並沒有——這也正是她這句話的觸發條件，不然也沒必要警告了。


類似地，《孤島驚魂3》中玩家扔石塊吸引敵人，如果這名敵人之前已經被石塊吸引過一次，那麼他會疑惑地說一句 “Keeps doing that” 再走過去，這也是因為這名 NPC “記得”自己剛才曾聽到了石塊落地聲。當然，人物也可以有長期的記憶，Galgame 中人物之間的好感度便是互相獨立開的長期記憶。

每個大類裡的變數又可以進一步分類，例如按照關卡來為整個世界的狀態分類。

降低重複率

這與開頭提到的足夠大的備選池要解決的問題類似，但切入點不同。

例如，當NPC有 5 句話可以說時，隨機打亂成 A、B、C、D、E，記為一組。一組播完了，下一組怎麼安排？重新隨機打亂，但是需要額外保證這一組不以 E 為開頭，不然玩家就能在短時間內連續聽到兩次 E 的內容。或者，可以為每一句話設定冷卻時間。

另外，多條 Bark 均滿足了觸發要求時，最好選用條件更苛刻的那個。


恰當使用權重

符合條件的多個 Bark 不必互為等可能事件，可以加一些權重來稍稍使某些臺詞更容易被觸發。

根據需求，也可以設計觸發一次後就再也無法觸發的“特殊” Bark（把“膝蓋中箭”歸類到這裡或許是一個不錯的主意），甚至是一開始不能被觸發，需要先觸發足夠多的其他 Bark 才能被“啟用”、正式進入備選池的 Bark。

設定優先順序

Bark 需要有優先順序，這點和權重又略有不同（權重是針對同一優先順序來討論的 ）。假設我們為敵人死亡瞬間發出的聲音準備了一些語音，它們的優先順序可以為 1，敵人巡邏時互相交流的語音優先順序為 2，敵人自言自語的語音優先順序為 3。這樣，我們就可以很方便地制定規則：優先順序低（數字大）的臺詞永遠不應該打斷優先順序高的，而優先順序高的必須打斷優先順序低的。

也就是說，敵人正在互相用無線電交流時，即使系統出於某種原因想要播放其中一個敵人自言自語的語音片段，也不應該觸發。相反，正在通話的敵人突然被暗殺，那麼播到一半的通話語音應該立即被掐斷。《求生之路2》中，幾位主角有時會邊趕路邊閒聊，原本 Ellis 應該接 Coach 關於遊樂園記憶的一句話，但假如這時竄出一隻 Hunter，Ellis 應該立即警告大家，或是閉嘴，讓其餘的隊友作出合適的 Bark。

結語：不止是語音，不止是 3A

A: “我當時拿槍瞄著她。”

B: “然後呢？”

A: “她躲開了。”

B: “我去，這麼聰明？”

暫不考慮上下文，看以上這段對話，是不是覺得 B 的評價很浮誇？一個有智力的現代人，被槍指著的時候，躲開是再正常不過的操作吧。

那想想現代電子遊戲呢？如果我說，這是對《生化奇兵：無限》裡伊麗莎白的評價呢？是不是想起，首見時你也曾被她的這個舉動驚豔過？這便是 Bark 的一種更加隱性的存在形式。

真實世界裡人類對環境的反應與遊戲世界裡 NPC 對環境的反應之間的差距，可能已經大到一定程度，以至於我們對遊戲裡出現的同質化的、呆板的 NPC 不再質疑（或者說因為對算力和成本限制有所瞭解，而一直對這類“偷懶”持有非常寬容和理解的態度），反而會對其實在真實世界稀鬆平常的、類似“躲開”的這類行為發出驚歎。


（《看門狗2》剛發售時，有許多玩家讚歎路人會在你自拍時作出反應，即便現實生活中，路人跑開也好、配合地上鏡也好，都再平常不過。）

可見，Bark 遠遠不止是語音，遊戲中的 NPC 對世界的任何一種反饋，都有 Bark 發揮作用的空間。

退一步講，哪怕不是 AI，也可以善加利用這些思路。相信我們都已經熟悉了各種遊戲在載入介面提供給玩家的小貼士，它們能讓玩家在等待載入的同時，學到一些或遊戲背景知識，或實戰操作技巧。回想上文提到的“多樣的觸發條件”，是否也能運用在這裡？如果玩家處在第二張大地圖，就不要再隨機顯示第一張大地圖的背景知識了；如果玩家此時裝備的是劍，就減少槍的操作技巧的出現概率……“載入介面小貼士”和 AI 完全不沾邊，然而利用 Bark 的設計技巧，它也能被做得更加貼心。

另外，別看我使用的例子大都是 3A 作品，以上這些點子也完全可以運用到沒有任何語音的獨立遊戲中去，尤其是以文字為主的敘事類遊戲。Bark 可以是無聲的，既然連載入介面的文字都有可行的智慧化方案，遊戲的敘事文字更有大量的優化空間才對。若處理得當，不僅 NPC 顯得更加鮮活、智慧、有靈魂，整個世界也變得可信。

不過，的確有很大的概率，玩家粗淺地遊玩，並不能完全體會到這樣複雜的 Bark 系統，甚至有許多的臺詞不會在一週目裡出現，這都是無法避免的問題。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一個糟糕的 Bark 系統會讓人非常齣戲，“膝蓋中箭”就是最好的例子。


來源：機核
原文：https://mp.weixin.qq.com/s/fKRXofgqxxSssHoZK5EP6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