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導視察
(42)
老姚要來北京視察,這讓我很惶恐。
他上次來北京還是五年前我考上大學的那年。還記得當年開學那天,我跟老姚揹著兩大麻袋的衣服被褥,從老家到北京,坐了三個多小時的火車。
不過,在我報到完畢的第二天,老姚就回了老家,一直沒有機會帶他在北京轉轉。
老姚此次來北京完全是一時興起。我四嬸在河北保定給人當保姆。當下,正值秋閒,四叔一個人在家無聊,便慫恿我爸跟他去保定轉轉。
我爸不像村裡其他男人那般痴迷於打牌搓麻。春冬兩季閒下來的時候,他並沒有什麼業餘愛好可供消遣。一年忙忙碌碌又平平靜靜,生活也是無趣。經四叔幾次上門遊說,就答應了。
於是,短短几天時間裡,二人在保定白洋澱吃了鹹鴨蛋,烤了湖魚,還整了篝火晚會。四叔是個玩心很重的人。他24歲從部隊退伍後,便南下廣東跑業務,販賣過高檔打火機、家用DVD等當時緊俏時髦的商品。年輕時可沒少折騰。折騰了幾年,錢沒賺到,倒落了個遊手好閒的臭名。
不過,行萬里路抵得過讀萬卷書。四叔常年在外奔波,肚腹裡裝滿了奇聞逸事。小的時候,我們一群孩子就喜歡聽他耍貧。他時常跟村裡的老頭們圍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每每此時,他都會手舞足蹈,高談闊論,宛若一個江湖說書人,培養了一群忠實的聽眾。
在保定遊玩幾日後,四叔又在我爸耳邊吹風,保定離北京也就一個小時的車程,與我半年多未見,何不順便來北京探望我一下。他嘴上說是來看我,實際上是想拉著我爸來北京閒逛。
就這樣,二人趁著興致上了進京的大巴,風風火火來了帝都。
老姚先斬後奏的辦事風格,我已領教多年。直到昨晚,他才打來電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知於我。吃驚之餘,對於迎接二位長輩的到來,我不敢有一絲的懈怠。我發郵件跟康神請了兩天事假,去南三環的趙公口汽車站接人。
四叔依舊那般白白胖胖,富態樣兒,像個彌勒佛。幾年前,他把村裡分的土地都承包了出去,自己在鎮上一家工廠裡打工。
起初,他在工廠全職上班,一天八個小時。工廠從事橡膠製品的加工,屬於高汙染行業。最近,由於國家大力治理京津冀等地的霧霾,工廠開開停停,他就成了打零工,有時候一個月也上不了幾天工。
相比之下,常年下地幹農活的老姚又瘦又黑,手臂上青筋凸起。又因為腰不太好,身體有些佝僂。二人雖是同齡人,但從模樣上看來,卻像是差了一個時代。
(43)
“啟娃,你四嬸給你的。”
四叔遞給了我一盒白洋澱土特產-鹹鴨蛋。我拎過來,掂了掂分量,還挺沉,掃了一眼紙盒包裝,36枚裝。平常餐食都是外賣解決,消化掉這些蛋,看來得花費不少時日。
我們三人前後腳走出趙公口汽車站的大院,我轉身問四叔:“你倆倒是跑來瀟灑了,怎麼沒把我四嬸也帶上?”
“你小子明明是想問你爸為什麼沒帶你媽來?反倒是拿你四嬸說事兒。東家剛生了個小孩,你四嬸忙得很,走不開。”
四叔是個人精,我那小心思一下子就被他看穿。我不敢直接質詢老姚為何不帶我媽來。老姚那說一不二的暴脾氣,輕易不要招惹。
老姚搶話道:“你媽她頭髮長見識短的,從來沒出過遠門,讓她來,她不願意來。”
四叔憨笑:“大嫂還是捨不得她養的那幾頭豬。”
“爸,家裡那幾頭豬趕緊賣了得了,養豬太費事,太累人。人一頓飯不吃能行,豬可一頓都不能落下,再說賣豬也掙不了幾個錢。”
四叔也勸我爸:“明年,讓大嫂也去保定,可以跟淑琴做個伴。”
“你大嫂可不像淑琴那樣心靈手巧,她笨手笨腳的,伺候城裡人,還不被人家罵死。”
......
我在前面帶路,腳步越走越慢,腦袋裡不斷地浮現老孃圍著灶臺,為一家人做飯忙碌的身影。小時候,在鎮上求學那會兒,冬季裡,無論天多黑多冷,老媽總是按時起床為我做早飯,生怕我上學遲到。
等她做好飯,我還在被窩裡呼呼大睡,不肯醒來。此時她又不厭其煩地呼喚我起床,貪睡的我把起床氣都撒在了她身上,她只是默默地受著。
冷水刷鍋洗碗,掃地擦桌,一到冬天,她那雙粗糙的手就凍得發腫發紫。寒冬臘月裡,肉經常裂著口子。每次我問老媽疼不,她總是笑呵呵地搖頭。
我頓感心酸,一個快五十歲的人了,從沒坐過火車,更別提飛機了。到過最遠的地方也僅僅是離家幾十公里的市裡。從滿頭烏黑到縷縷白髮,從沒逛過大型商場,幾乎不化妝。
家裡的日子一天天的變好,她卻很是孤獨。農閒的時候,村裡那些同齡的婦女們大都通過打麻將,玩撲克牌,或者去兒女那裡小住等方式來打發時間。
可她沒什麼愛好,日子閒下來了,就坐在家裡跟一群年紀更大的老太太們嘮嗑。沒有鄰居來訪的時候,就坐在屋裡看電視,一坐一整天,如此這般,一年又一年。
半生都在圍著灶臺,田間轉,更為心酸的是,還要常年忍受著具有極強大男子主義老姚的氣。當然,隨著年齡增大,老姚的臭脾氣倒是有所改觀。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想,未來我會娶一個什麼樣的媳婦?像我媽這樣就行,不求她聰明富貴,只願她心懷善良,與我共擔榮辱。
(44)
老姚,四叔與我坐地鐵來到了清河,從地鐵出口到公寓步行約莫十分鐘的行程。我帶領著他倆在棚戶區裡左突右進,一路上,二人不住地四處張望,指指點點。
我低頭盯著腳下的路,提醒他倆別踩到積水的坑。在即將踏入公寓門口時,我們遇到了一點兒困難,保安小哥黃飛攔住了我們。
四叔從衣兜裡掏出一支中華煙遞了過去,憑藉四叔與陌生人搭話胡侃的本事,他倆最終被允許進入公寓。
進屋後,老姚坐在原來老潘的床鋪上,點了根菸,吞雲吐霧。他掃視著整個屋子,不發一言。
陽光通過狹小的窗戶投進來,灰塵在光線中四處搖曳。
四叔打破沉寂:“啟娃,你這住的條件有點簡陋啊。”
平時也沒什麼人來,我翻箱倒櫃,找到了夏天喝啤酒買來的一次性杯子,倒了兩杯熱水,跟四叔搭話:“這兒房租便宜,上班也方便。”
老姚問:“一個月多少錢?”。
我抿了抿嘴,糾結片刻,還是實話實說了:“1500。”
我爸撣了撣菸灰,吃驚地望著我:“這房子1500一個月?我們們村挨著柏油馬路的那些房子,租給做買賣的人,五大間新瓦房一個月也才500。”
四叔替我說話:“二哥,你就不看新聞聯播。我們們鄉下能跟北上廣深這樣的一線城市比嗎?啟娃,這孩子懂事,不亂花錢,是你的福氣。”
我忽地想起了白居易初到長安的故事。
唐貞元三年,十六歲的白居易從江南來到京都長安,帶著自己的詩稿去拜會名士顧況。顧況看到詩稿上白居易三個字後,開玩笑說:“長安米正貴,居住不容易啊!”。後來,顧況細細翻看白居易的詩稿,讀到「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句子時,馬上連聲叫好:“好詩!文采如此,住下去又有什麼難的。”
像白居易這樣的大文豪,在米貴的帝都,自然有底氣,有實力生活下去,平步青雲,成為天子的座上賓。
像我這般凡夫俗子,也只圖能餬口混飯吃,出人頭地,錦衣玉食斷然不敢妄想,只求日子能過得舒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