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遊戲大廳

肖達明發表於2020-06-09
我是90後,從小學起開始上網玩電腦,一度有些網癮,精神生活幾乎寄託在網路上。

我一度在生活方式上對身體採取輕視的態度,吃飯和消費都是數量優於質量。我不怎麼與人打交道,面對種種欲求,網上都有捷徑可走。

這是一種淨化,從身體裡擠乾淨慾望,在空虛的地方填充實體,那些螢幕裡的聲色都是靈魂腸胃的觀音土,創造了假的飽腹感。我相信自己飽著,於是就不做餓漢事,看上去沒有慾望,其實只是消化不良。

我迷戀上網的原點應該是某個公司的網路遊戲大廳(簡稱“大廳”)。我在大廳裡消磨了童年的相當一部分時光。我越是想它,越覺得它是一個有趣的寓言。那個地方和我的帳號已經不復存在了,在整個網際網路上,我能找到的資訊也寥寥無幾,但我還有記憶。

我要把關於它的幾個記憶寫下來。

■ 大廳裡的房子

十多年前,上網是件需要專注的事。那時都使用電腦硬碟裡的軟體,開啟就開啟,關上就關上。

於是,大廳很像一個明確的地點,經由特定的資料夾路徑,找到那個圖示,進入之後,最好確保桌上放著飲料,食物觸手可及,座椅靠背角度合適。離開是一件麻煩的事情。

大廳就在我家主臥靠窗那個灰濛濛的螢幕背後。登入賬號,走進這個房間,眼前就是選單。

消逝的遊戲大廳
一個遊戲大廳(圖片來自網路)

左上角是我,一個穿白背心、平底短褲,偏分頭的男孩兒,男孩兒的圖形是二維的,和QQ秀上的紙片人差不多,男孩兒右邊有個框兒顯示“金幣”,還有服裝商城和“我的家”。金幣可以購買服裝和傢俱,還可以在娛樂區消費,購買遊戲道具。

娛樂區是大廳的核心區域,我的朋友和敵人都在那裡活動,這我之後會談到,但我想先聊聊“我的家”。

“我的家”就是紙片人的房間,房間是二維的,但做出了空間感,有點像上學時學過的立方體圖示。最初家徒四壁,隨著塞進的傢俱越來越多逐漸充實。可以把地毯貼牆放在半空中作為二樓地板,打造一間Loft住宅,也可以把桌布換成原野之類的自然風光,再用屏風和地毯堆疊成擁有庭院的小別墅。
消逝的遊戲大廳
新浪家園的畫面已經不可考,但和QQ家園風格相似

時間多花在裝潢上。我花費了無數個小時來構築這一居所,採用了普通的室內桌布,用簡約的白藍格地毯搭建了一個Loft,把上下兩層塞得滿滿當當。

之所以投入這麼大的熱情,大約是因為現實中的住所令人不滿,那個客廳裡昏暗貧瘠,硬木沙發套裝和電視櫃圍了一圈,中央放著飯桌,到處都是分明的稜角,碰著就令人齜牙咧嘴。客廳的牆面被一面巨大的鏡子覆蓋,在視覺上將客廳擴大為兩倍,在陰暗的室內泛著藍光,照得人彷彿索債的冤鬼。我常被自己的身影嚇得一顫。

臥室我也不喜歡,一張巨大的木板床佔了太多面積,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下面——電視新聞裡的失蹤者、意外死亡者,北去的逃犯,還有南下的妙齡女子。他們也許偷偷躲在一起,在床板下抱成團,也許並不會嫌擁擠。

除了這些問題之外,我真正的家還顯得那麼陳舊,一切都是方正、巨大、多稜多角的。於是,我才在“大廳”裡尋找理想的住所。

我把那間Loft下層用屏風隔出許多小房間,彷彿一個迷宮,說不清哪裡是客廳,哪裡是書房,哪裡是娛樂室,哪裡是衛生間。

紅木衣櫃放在日式馬桶旁邊,高階液晶電視擺在灶臺上,休閒真皮沙發套裝前是檯球桌,茶几緊靠著自動跑步機,空調徑直安裝在一道薄薄的屏風上。那些無盡的裝飾畫和相框,都被一盆盆的金錢樹、平安樹和大樹蘿遮蔽著。雙人彈簧床被玩偶淹沒。到處都是貓和狗,而且,一切都是3份甚至多份的。在我的家裡不存在留白和餘地。

我把裝潢的截圖發在“大廳”的BBS裡,網友們都罵我,說這是能夠想象得到的最差的居住環境,一個巨型廢棄傢俱倉庫。網友說這個樣板間就是土包子一夜暴富之後的結果。他們說我“就是個傻×小學生”。

我不同意他們的觀點,我在其中感到安全。我夢見自己出現在裡面,在泰式按摩浴缸裡泡著澡,身旁就是裝滿飲料的冰箱,伸出手就可以從書櫃裡拿出王小波的小說,打個響指就啟動家庭影院。然後,洗完了澡,我赤身裸體地從浴缸裡走出,踩著滿地都是的毛絨玩具走向其他地方,任何地方……

想想這有多美好,一個人住的時候也許不會嫌棄孤獨,到處都有事可做,反而對於兩個人來說,空間就太擁擠,離了胳膊挨著肩膀。

在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好的就是滿的,極好的就是滿得溢都溢不出來,生活就是藏在其中偷著樂。到了中學時代,一切都變了,你有沒有試過把大剪刀插進毛絨玩具,從中間切開,十指插進縫裡往外面撕。許多羽毛會飛出來,弄得地面狼藉。

■ 和“蓋世太鴇”結婚

不過,我不是來談中學時代的。我在中學時代遇到許多的偽君子,討厭你,就口蜜腹劍。

在大廳裡不是這樣的,這裡的人們大多很真誠。我是在大廳裡學會那些千奇百怪的髒話的。到了小學五年級,世界上已沒有我說不口的汙言穢語。

我認為髒話是一門藝術。我在髒話上的造詣非常高,一度給我引起不小的麻煩,這個之後就會講。

在大廳裡,我很喜歡“圖聊”。圖聊中有非常精緻的手繪背景,涵蓋各種鬼馬的主題,比如“玩具屋”“動物之森”“陽光海岸”“南瓜小屋”“冬季雪原”“吸血鬼古堡”等。

在圖聊裡聊天,先要有一個房主建立聊天房,取個名字。大家登入進去,各自的紙片人形象就會隨機出現在畫面中,可以通過滑鼠移動位置。

消逝的遊戲大廳
一個圖聊房間(圖片來自網路)

聊天的時候,就在對話方塊裡輸入文字,按下Enter鍵,文字就會顯示在人物腦袋上一個漫畫式的泡泡框裡。

不僅只是聊天,圖聊還設計了互動機制——聊天魔法。這是一系列視覺特效。內容主要涉及各種惡作劇,比如扔一坨大便在人頭上、讓人放屁、把人放在棺材裡、放狗狗咬他、掉磚頭砸他、用箭射、用火燒、送他去監獄、在他頭上撒鹽……都是各種殘酷又好笑的事。

通常來說,走進一個聊天室,最普遍的打招呼方式之一就是給人扔去一個炮彈,然後對方就要問候你母親。人人都會介意別人對自己施放的魔法,不介意的人大多是在掛機。原因之一很簡單,這些魔法都需要耗費“魔力”,而“魔力”是需要花費金幣的。那些鬥法都不是完全的兒戲,是一個人用金錢戲弄另一個人。

消逝的遊戲大廳
聊得都是錢(圖片來自網路)

當然,另一個原因更加微妙,那就是我們非常認真地對待遊戲裡扮家家式的設定。比如進入“拳擊場”之後一定要施放“拳套”魔法打招呼——從空中打來一個巨大的紅色拳擊手套,揍得人發昏。圖聊可能聚集了全國各個地區的小學生,大家都非常認真地對待角色扮演。

我在圖聊中有過一幫兄弟,叫做“蓋世&魔族”。我是“魔族太子·明”。我們這個家族有上百個小學生,只有族長是一個初中的太妹。

我在蓋世&魔族裡待了整整一年,最後升到了“左護法”,相當有榮譽感。不過後來我退了族,因為一個右護法調戲我“老婆”,族長不理會我的申冤。

是的,我在圖聊裡還有“老婆”,她真名叫湯蘭,是上海女孩,認識她的時候我小學三年級,她四年級。

我們談戀愛的一星期後,她要和我開視訊,還吹噓說她是班花。為了看看班花,我專門跟父母要了錢買攝像頭,他們只覺得好笑,不覺得是早戀,所以同意了。

開了視訊,畫面剛一顯示,出來的是一張長長的馬臉,有著硬木傢俱一樣清晰的稜角。這個女人大概有30多歲,瘦得非常可憐,兩隻凹陷的眼睛看著我,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她非常嚴肅地問我,聲音嘶啞:“你就是×××啊?”

這當然不是湯蘭,而是湯蘭的媽。如今我早就忘了湯蘭的模樣,但忘不了她媽。是她媽堅持要開視訊的,她怕我是個不懷好心的成年男人,在網上勾引她的女兒。這是一個誤解,因為實際上是她女兒勾引我的。

我最初遇見湯蘭,是在一個名叫“花滿清樓”的房間裡。我是出於好奇點進去的。進去之後,5個穿著華麗、濃妝豔抹的女子把我團團圍住,吆喝著問我“玩嗎帥哥”,一邊吆喝,一邊身子還左右轉動作扭捏態。原地點選滑鼠左鍵,紙片人就可以左右翻轉。

當時我還沒有撞見同學的表哥看小電影,對這裡可能發生的事毫無概念。我問這些女孩玩什麼。她們就不再理我了,站在角落裡的湯蘭便朝我移動過來。

當時,“花滿清樓”用了“大酒樓”這張背景圖,畫面裡有幾張八仙桌、樑柱,四處掛著燈籠。除了那5個圍住我的女子外,還有倆女的在角落裡待著,其中之一名叫“夢幻女孩”,正與一個男的並列站在屏風後。

另外一個就是湯蘭。她的角色穿著開叉的紅色絲綢旗袍,她背對著我,氣泡框裡浮現8個字:“這是什麼地方,懂嗎?”

我問她是什麼地方。她說:“就是PK和JN親嘴的地方,親了嘴就會生孩子。”說完,從她的頭頂冒出一條粉色的鯉魚,嘴脣圓圓厚厚的,好像馬桶的皮撅子附著在我頭頂上,甜蜜蜜地打了個啵兒——這是一個免費魔法,名字就叫“接吻”。

我當時既不知道接吻的確切含義,也不知道怎麼使用魔法。所以親完嘴我半晌沒有動靜,過了一會,我被強制踢出了房間。系統提示,“‘蓋世太鴇·靈兒’把我踢出了房間”。

我去問同桌:“要是和女孩子打了啵兒,該怎麼辦?”她說:“你就得娶了她。”

於是,第二天,我滿世界搜尋她的ID,湯蘭在哪個房間,我就去哪兒,對她一遍又一遍施放接吻魔法,她澄清說自己是“LB”,不是“JN”,更不是良家婦女,我不懂其中的區別,只知道我得娶了她。她躲了好幾個房間都躲不過我,最後勉強答應做我的“老婆”。

我花了僅有的一瓶魔法藥水。施行了名為“婚禮”的大型魔法,這個魔法的效果是讓場景內的所有人都在瞬間站到兩翼,在正中留出一條婚禮儀式用的通道,然後全場奏響《婚禮進行曲》,我和湯蘭牽著手,一幀接著一幀地走到場景的正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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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魔法之一,婚禮魔法的圖片找不到

整個過程只有圖形的瞬間變化,沒有實際連貫的動畫動作。在儀式的最後一刻,從我們各自的頭頂都出現了鯉魚,一條藍色的,一條紅色的,它們代替我倆,在空中接了一個綿長的吻。

接這個夢幻的吻的時候,我才小學三年級,是首次接觸電腦。離我四年級在同學家裡看他表哥放小電影只剩下一年時間。

童年飛快地消逝。

■ 髒話與足球

我和湯蘭總是聊個、親個沒完。

我們會說各種事情,最後回到她的體重上,世界彷彿是以她的體重為圓心展開的。好天氣是適合減肥的天氣,可口的食物總是變成脂肪。同桌男生捏了一下她的肚子,她不覺得憤怒,只覺得羞愧。

相比之下,我則在不停地吹牛,在這方面我有很大的癮。別人有的,我總要說自己也有,如果確實沒有,強撐場面也顯得牽強的情況,我就說自己在為之努力。

我在25歲的時候已經不懂女孩子了,但小學時我挺受歡迎。班上很多女孩喜歡我,我最喜歡的卻始終是湯蘭。就像《小王子》裡說的,當你為一朵玫瑰花澆水,她就會從整片玫瑰園中脫穎而出,成為“你”的玫瑰,最美麗的那一支。這是一段奇怪的初戀,我們只是各自坐在電腦面前,打字而已。

我確實在她身上花了很長時間,每天在圖聊裡泡著的人,似乎都有用不完的時間,大家都在找彼此的茬。我曾經單獨進入一個房間,站在“陽光沙灘”上。除了我之外,房間裡只有一男兩女。

在長達半個小時的時間裡,她們討論的話題是,那個男孩臉上的笑和我臉上的笑,哪一種更好看。我聽著她們聊了半個小時,在螢幕後笑了起來。那些日子充滿了不重要的談話,充滿了冰淇淋的味道、老師的禿頭和不合格的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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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隨便便就能打發掉無數的時間

我見過另一個小學生依次登入每個房間,向每個人扔米田共,扔完就跑。

我還見過一個人不停說髒話,任何人反過來問候他母親,都會被他追著罵全家,從一個房間追到另一個房間,從全伺服器喇叭喊話到私聊,他像瘋狗一樣絕不鬆口——那時沒有語言過濾機制。

我每次看到他出現就會拿出漢語詞典。現在的網際網路上遮蔽髒話的效率非常高,但我不認為人的素質有很大提高,不罵髒話不代表人們開始講道理,離開了髒話的直接惡意,還能借屍還魂於種種粗暴的觀點。人們還是可以構陷和打擊他人,真理的標準成了人多勢眾。

而那是一個不太放冷箭、不扣帽子、不妄稱正確的時代,一個人們對他人的母親無比關心的時代。

前面提到我曾是“髒話小王子”。這個稱號並不是我在圖聊裡得到的。在湯蘭面前,我的髒話說得很少。

我是在大廳娛樂區一款名叫《暴笑足球》的遊戲中掙得的聲名。把我帶進這款遊戲的就是當初湯蘭手下的夢幻女孩。湯蘭當了我“老婆”後,夢幻女孩與我們依舊來往,還一度和我語言曖昧。在現實中,她其實是一個30歲的大男人。

夢幻女孩說:“圖聊也就是我們這些小孩過家家,《暴笑足球》才真叫好玩兒。”

他帶著我踢了幾場足球,確實挺有意思的。現在《暴笑足球》已經在國內玩不到了,但許多設計在當時看來極其有趣。

那是一片二維平面,縱向呈現的綠茵地球場,紅藍兩隊按照標準站位各據半場。基本規則只有一條:開場之後,把球踢進對方球門,除此之外再無約束。

消逝的遊戲大廳
這個遊戲是長這樣的

玩家操縱的球員可以用腳踹對方搶球,也可以放屁臭暈對手。不同的球員還有不同的大招,比如“刀疤仔”的大招是“狂打亂踢”,所經之處人人被揍;“大胖”的大招是“超級大屁”,一個屁可以衝刺半場。我最喜歡的球員“教練”的大招是“無影腳”,能一腳瞬間踢昏對手。

在我印象中,這個遊戲一直運營得不冷不熱。小學六年級時,伺服器內同時開賽的房間不到10個,大多是人數寥寥幾人的殘局。這款遊戲有一些競技性,要苦練手感,上手門檻並非很低。開賽後被老手踢到無法動彈,連球的邊都挨不著是常有的事。

夢幻女孩教我玩弧線球,蓄力的時間要拿捏得恰到好處,蓄力時間越長弧線越大,球也踢得越遠。只有菜鳥才踢直線。

他還教我小球過人,輕輕一道弧,球已到對方身後。他還教我“神龍擺尾”,即高速側身放屁。

某天的黃昏,他傳授給我絕技。他一個屁沒放,以莊重平緩的步速帶球走向球場的一角,面朝著牆壁踢出一球,球砸向一堵牆,又反彈向另一堵牆,再次反彈為一道極長極彎的大弧,在繞過半個後場落入了球門之內。球進的同時滿場都是歡呼,他一動不動,而我在輸入框裡歇斯底里。他說,這叫“魔術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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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到球還能這麼踢

夢幻女孩教我的不僅是這些,還有他為人處事的方式。他帶我玩之前就已在論壇裡聲名鵲起,被公認為全《暴笑足球》裡嘴最臭、臉最厚的人妖玩家。

我與他組隊踢球,常常驚歎於他運球的同時不耽誤打字罵街吹牛的本事。他總是罵個不停,贏了球罵傻×,輸了球更要罵傻×。不僅罵,還要抵賴。有時他輸了球,出了房間卻不肯承認,四處吹牛說自己水平第一,編造自己戰勝各路大牛的故事。

他在我之外還吸引了不少徒弟,我是大師兄,出師得最早。

一天,他讓我和他踢對手,帶著另外幾個徒弟打比賽,原本只是玩玩,可我贏了他。

他說:“這個不算,再來。”

我又贏了他。那天,我們這群人踢了一場又一場,徒弟們都非常沉默,我總對他毫不留情。他在QQ上聯絡我,說他狀態不好,讓我輸球給他,別讓他太難看。對了,他的QQ號也是女號。

可惜的是,那天我並沒有登入QQ,他以為我是故意的,說了許多令人難過的話,於是我們決裂了。

後來別人告訴我,他承認自己都30歲了。我到現在也不真信,我覺得夢幻女孩就是個小學生,說不定還真是女的。

■ 惹禍的“表弟”

從“夢幻女孩”那兒出師之後,我在足球遊戲裡的等級排位直線上竄,從最初的“赤腳”打到了“足球鞋”。整個遊戲裡才有30多個足球鞋,誰是高手一目瞭然。高手們形成了一個小圈子,人人都關注對方的水平和人品,還常常做“英雄榜”。

消逝的遊戲大廳
一場對局開始前

我的技術越來越好,脾氣也越來越壞。贏球時我自吹自擂,輸球時我總是怪罪隊友,話說得很難聽,結果有一天闖了禍。

全遊戲唯一的“黃金球鞋”玩家“劍大”微服私訪,開了赤腳等級的小號來我帶徒弟的房間玩。

我看見菜鳥總是很興奮,想教他幾手。他很謙遜地表示願意跟我學技術。於是,第一場比賽我讓徒兒們都不動,我教這個菜鳥踢小弧線,玩“神龍擺尾”。結果,我提出教他什麼,他都立刻表示自己會。我把自己的絕招拿了出來。

結果,他連“魔術球”都會。

第二場比賽開始前,我已積了一肚子火。拿出渾身解數和他踢,那可能是我遇到的最艱難的一場比賽,我不停地罵徒弟,說出極髒的字眼,我罵他說,你是帶球還是帶你的死人頭呢?×××的。

艱難獲得一局勝利後,我得意洋洋。那個赤腳小弟說:“你的嘴巴真是髒。”

我說:“你算什麼東西。”

他退出了房間,不到兩分鐘後,劍大本尊來到我的房間。

我說:“真不好意思,剛剛是我表弟在玩。”

這是我的“表弟”首次登場。劍大看了我的笑話,識破了我的謊言,但是沒有當眾指出。他沉默地踢完了那場球,然後一言不發離開了。

我卻走不出去了,我的“表弟”繼續和其他人踢球。

我經常代入“表弟”,說出的話要多髒有多髒。現在我們玩遊戲罵髒話帶有遊戲的成分,被罵的人反而覺得好玩兒。但在我印象裡,《暴笑足球》的球友對待侮辱和勝利都格外認真,沒人喜歡素質低的玩家,就像沒人喜歡我師傅。

比起過去的師傅,我的優點是輸了就認。

不過慢慢地,我開始把失敗也推到“表弟”頭上。

那個詛咒人全家的人是我“表弟”,那個進烏龍球的是我“表弟”,那個像瘋狗一樣追著隊友放屁的是我“表弟”,那個在論壇上到處和高手約球,輸了找藉口的也是我“表弟”。

為了讓別人相信他的存在,我煞費苦心。我曾在BBS上發過兩個有名的帖子,在第一個帖子裡,我把當時自己會的髒話全部傾瀉進去,1000多字的公告板上,沒有一處清白的地方,我感到一種邪惡的快樂。

這個帖子犯了眾怒,群情激憤,我又立刻發了第二個長貼。歷數我“表弟”的不是,向之前侮辱過的人道歉。

為了彌補我和“老婆”越來越貧乏的交流,我也向她介紹自己的“表弟”,我說他比我小一歲,是個大胖子,滿嘴汙言穢語。我常常和他打架,但身邊的大人都叫我原諒他,因為他不像我,他是個孤兒。

有一天,我的“表弟”對“老婆”說:“美女,我哥不在,我想摸你。”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被領著看了小電影。湯蘭很久都沒說話,就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繼續聊她的體重和減肥計劃,還有班上追她的男生。

漸漸的,越來越多的人對我不滿了。

某天,有人組了一個高手局,我的狀態很差,便又喚出“表弟”來裝瘋賣傻,我沒敢指名道姓地罵誰,但丟了球就扔出幾句無所指的髒話,侮辱某個無所指的母親。

那場比賽,不論我怎麼出言不遜,也沒人讓我閉嘴。除了我,所有人都沉預設真地踢著球,當時約了6場比賽,我們順利地踢完了5場。

最後一場比賽,我們隊隨機分配到我開球。

哨聲一響,他們就朝我衝過來,從4個方向圍住我,踢我,每一腳踢在我身上,都令我眩暈一剎那,在下一剎那,又飛來另一腳,或另一個臭屁。一、二、三、四。好像有人在背後打著鼓點,飛腿和臭屁的轟鳴依次響起,具有和諧的韻律,我在其中動彈不得,臉色青紫,兩隻眼睛都呈現蚊香片的形狀。

踢我,打我,屁我。一、二、三、四。

就這樣,他們把我壓在原地踢打了整整10分鐘。沒有一個隊友出手相助。我也沒有強退遊戲,我耐心地向大家解釋“表弟”的精神問題,但沒有一個人說哪怕一句話。漸漸的,我也沉默了。

踢我,打我,屁我。一、二、三、四。

比賽結束了。

這是我的“表弟”最後一次出現,但不是我的最後一場足球比賽,我的心態好得很。

最後我退出《暴笑足球》,就像我最後和湯蘭不說話一樣,都是因為我長大了一些,學會了厭倦。

我六年級時,湯蘭已經初一。她剛進初中就找了個有血有肉的男朋友,我已經無法理解她了。

我記得最後一次和她說話的時候,她說自己已經不胖了,原來她一直都不胖,只是沒有長開。

■ 沙揚娜拉,大廳

大廳裡還有很多地方,我都去過,不過大多忘了。

我記得棋牌遊戲室,記得賽車、檯球、飛行棋、俄羅斯方塊,還有《野菜部落》《燃燒戰車》。我都蜻蜓點水地玩過一點,印象不鮮明。玩得最多的還是圖聊、BBS跟《暴笑足球》。

BBS裡經常去的地方,是我在圖聊裡的家族蓋世&魔族的專版。圖聊中充滿了無事生非,家族可能是主要因素。

圖聊裡沒有生死之類的概念,唯一能霸凌別人的方法,就是用燒錢的魔法淹沒對方。一個人的氣勢有限,但一群人就可以用米田共糊得人說不出話。

我小學時看到一群5個人,圍成圈子包圍“鼻涕王”小張,在操場上,小張被5個人推來踢去,好像腳上的毽子。我在圖聊裡乾的事兒類似,我慶幸那都是假的。

我的家族傷害了我兩次。第一次是我成為“護法”之後,被授予了管理員許可權。我自作聰明,想要做正派,就把蓋世&魔族的名頭改成“蓋世&英雄堂”,結果被會長置頂在BBS首頁批判,還凍結了許可權。

第二次是發生了上述的事以後,家族裡的成員對我不再尊重,三五成群趕來調戲我“老婆”,還挖出她當“LB”的往事。我沒有罵過他們——湯蘭在的時候,我的“表弟”已經不敢出來了。我寫了長文控訴他們。族長不管,我就離開了。

大概是在《暴笑足球》裡被公開處刑,在圖聊裡被家族除名後,我和大廳就漸行漸遠了,開始玩一些泡菜網遊。大廳裡的許多遊戲其實就是從韓國引進的,在消磨時間的藝術上,他們真有天賦。

我開始寫作這篇回憶的時候,帶著一種溫柔的戲謔。現在我不知道如何繼續下去,因為記憶篩除了太多東西。有時候我仔細想想,會覺得太可怕了。

記憶的連續性是我們人格的保證,我們記得的內容,就是生活的“容積”,生活真是個千瘡百孔的桶,那麼多東西都漏掉了,那我們豈不是在乾癟,死去?

“大廳”是虛擬的,但花在上面的每分每秒都是真實的。如今,我開啟搜尋引擎,尋找那些年的記憶,能找到的東西寥寥無幾。我的“家園”沒了,我的號沒了,我的BBS沒了。網際網路也是會忘事的。

我寫不下去了,如何去給回憶寫一個結尾?大廳是一個明確地點的所在,但離開它不像離開家。

沒有人為你送行,沒有門需要關上,沒有行李能夠帶走。我們只是不再去造訪。

我想湯蘭了。湯蘭,如果奇蹟般地,你能看到這篇文章,請你聯絡我,我只想知道你成了怎樣一個人。


作者:肖達明
來源:觸樂
原地址:http://www.chuapp.com/article/28725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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