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核聚變」的玩家們:從現實世界穿越到遊戲烏托邦
核聚變是主機遊戲玩家臨時的遊樂場。在這個遊樂場裡,孤獨的都市年輕人,被黏合為更具認同感的遊戲玩家。
在“核聚變”展覽結束一週後,Chester仍然沉浸在那種烏托邦式的美好情緒裡。他在展會志願者的群裡跟大家繼續開心地聊遊戲,也跟身邊的朋友不斷講述展會期間的經歷。這種情緒延續到生活的小細節裡:志願者的紀念服成為了他的日常著裝,展會紀念章也早已被佩戴在揹包上。
這是Chester第三次參加核聚變,也是他第二次擔任這場遊戲展覽的志願者。
三年前,剛上大學的Chester發現一個叫機核的網站,裡面會介紹主機遊戲資訊和深度的遊戲文化。機核網釋出公告,宣佈即將舉辦一場名為核聚變的線下游戲展覽,時間在五月的一個週末,以家庭主機遊戲為主。對於5歲開始就跟著父親玩盜版電腦遊戲的Chester來說,這個展覽看上去很有趣。
他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來到核聚變。5月的場館十分悶熱,參展者揮舞著扇子在體感遊戲和VR遊戲的展區前排隊。就在踏入會場的第一刻,Chester感到了之前未有過的身份認同感。
另一位參展者馮一刀如此描述這種發現新大陸的感覺:“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多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人,和你喜歡同樣的遊戲。當你們聊天時,原本生僻的遊戲典故變成了常識。”
這場遊戲嘉年華今年進行到第9屆,越來越多年輕的遊戲玩家來到這裡,在不同的遊戲展區中體驗國內外的主機遊戲,以及國產獨立手遊。
核聚變為遊戲玩家提供了臨時的線下游樂場。在這個遊樂場裡,孤獨的、原子化的都市年輕人,被黏合為更具群體認同感的遊戲玩家,他們共享著在國內相對小眾的主機遊戲文化。在核聚變儀式化的金幣挑戰規則中,他們用玩遊戲的方式在日常之外狂歡。
在獨立遊戲《代號硬核》的展臺排隊時,遊戲的製作人告訴我,核聚變是他們少有能直接面向玩家的線下展覽。獨立遊戲製作發行商椰島遊戲的工作人員,則把核聚變的觀眾稱為“更深度、硬核”的遊戲玩家。
這些硬核玩家願意花幾百元,購買一款通關時間不到30小時的正版主機遊戲。但在2015年遊戲機禁令徹底廢止前,他們有13年時間無法用合法手段購買遊戲機。即使禁令解除,他們仍需要面對大陸特供版遊戲機中品類的匱乏,以及聯機遊戲時經常性的掉線。
在長久的時間裡,主機遊戲的人群和文化處於地下。而在核聚變展覽上,我見到了這群孤獨、小眾的主機玩家。
面對面玩遊戲的意義
對於我這樣單獨前往的玩家來說,在熱門遊戲展區前獨自排隊三十分鐘,然後獲得不到五分鐘的遊戲試玩機會,並沒有太多的樂趣可言。即使是對資深主機玩家馮一刀,這個過程也價效比不高,在核聚變展出的《只狼 影逝二度》、《馬里奧醫生》等遊戲,他早已在自己的主機上通關過多次。
但陳鬆告訴我,組隊才是參加核聚變的樂趣所在。“重點不在於試玩的遊戲本身,而是和朋友一起線下連線玩遊戲的過程。”她和三位朋友一起參加了核聚變展覽,四個人平時有玩遊戲的小群,有時候會聯機玩主機遊戲,但很難線下聯機。由於線下空間的缺乏,主機玩家無法像網遊愛好者一樣,在網咖和朋友面對面聯機。
核聚變提供了這樣的機會。就陳鬆觀察,大多數參展者都是結隊而來:“基本上都是兩個人以上,一起組隊玩遊戲,氛圍很好。”
在會場上,陳鬆的一位朋友碰到了來看展的高中同學,後者也帶了三位朋友。大家並不完全認識,但很快聊起了最近火熱的塔防手遊《明日方舟》,隊伍從4個人成8個人。在XBOX的射擊遊戲《光環》展區裡,8個人一起組隊對抗:“有這樣一個現實的連線,一起玩遊戲是很開心的事情。”
玩家在試玩國產獨立遊戲《代號硬核》,後者入選了索尼“中國之星”扶持計劃。
看展完畢,大家坐一站地鐵到亦莊附近的大族廣場吃自助火鍋。附近幾桌吃飯的顧客也是剛看完展的玩家,大家一邊吃飯一邊聊天,聊遊戲,聊核聚變,偶爾聽到感興趣的話題,旁邊桌的人雖不相識,也插上幾句。
核聚變則為馮一刀提供了老友重逢的機會。他今年買到核聚變的門票後,在朋友圈拍照炫耀,很久沒見面的大學同學在評論區表達了參加核聚變的興趣。兩人都愛玩主機遊戲,只不過馮一刀用手柄在PS4(PlayStation 4,索尼推出的家用遊戲機)上玩,朋友在電腦上對照著攻略用鍵盤通關。
兩個人一起奔赴核聚變展會,馮一刀清晰地記得那天的細節:玩《任天堂明星大亂鬥》時,朋友完全不會,兩人一上來就被高手打敗。在《只狼》展區,遊戲一連鍵盤就故障,朋友遲遲不能通關。朋友想去玩《守望先鋒》,馮一刀指著展區外曲折蜿蜒的長隊:“我倆大學一起玩這遊戲都快玩吐了,現在這麼久沒玩,有必要排隊去讓被人虐嗎?”
馮一刀印象深刻的是地獄挑戰區,這是核聚變設定的難度較高的通關環節。和其他展區網咖式的電腦佈置不同,地獄區兩塊螢幕懸掛在會場最前方,螢幕後面是幾排座位。玩家在前臺表演,觀眾在後臺觀看。馮一刀在《特技摩托 崛起》遊戲區排隊時,一位玩家很快通關,螢幕上他的摩托只駛出90米就完成挑戰,臺下觀眾一片歡呼。
地獄區的《特效摩托》地圖挑戰
主機玩家大部分時候是孤獨的,馮一刀難得體會這樣熱鬧的遊戲時刻。一個人的時候,他有時會用單人模式在任天堂主機玩一款做飯遊戲,做飯時是一個角色,需要切菜切換成另外一個人物:“感覺很淒涼,想著有個人能陪我一起玩該多好。”
出新遊戲時,馮一刀會和老友聯網試玩,但因為網不穩定掉線嚴重。為了防止掉線需要買一個聯機寶,一個外形像路由器盒子的硬體,插在PS4上,此外還要購買400多塊的會員加速服務。
平時在公司吃完午飯,他會和同事例行玩幾把射擊類手遊《刺激戰場》:“和主機遊戲不同,手遊對我來說基本是社交手段,就像麻將一樣。”有一次和同事線上聯機,全程開語音,四個人前25分鐘在語音裡聊天撿武器,當他們在遊戲中碰見其他玩家時,這局遊戲已經結束。
一般工作完回家已經10點以後,馮一刀才有機會把遊戲機開啟,在遊戲介面切換幾次就沒精力再玩:“以前讀書的時候是有時間沒錢買遊戲,現在是有錢買遊戲但沒時間玩。”
核聚變讓馮一刀能夠線上下和朋友相遇,用主機遊戲的方式。但這樣的時間畢竟短暫。和朋友在週日匆匆逛完,兩人一起回到大學校區吃了晚飯,再各自回家。核聚變地點在北京東南,馮一刀住在西北,二人沿著北京兩端長長的對角線來回往返,從現實奔赴遊戲,再從遊戲回到現實。
為了法披!
陳鬆在週日晚上去機場送朋友,在那兒她看到幾位登機者穿著機核的紀念服。她驚訝於有人會從外地專程飛過來參加核聚變:“也能理解,畢竟只有這一個垂直的遊戲展會。”
小鹿的朋友就是專程來看核聚變的外地玩家之一。朋友在河南上學,去年她曾週五晚上從學校啟程,週六早上趕到北京火車站,然後拉著行李箱風風火火地趕去場館門口排隊。
“法披很重要!一定要拿到,這是身份的象徵。”朋友向小鹿解釋自己對核聚變如此狂熱的原因,她口中的法披是機核網為展覽推出的紀念服,玩家可以在展會購買,也可以在會場完成9個遊戲專案的通關任務,拿到九枚金幣後兌換。
禮品兌換區
小鹿的朋友尤為看重後者,對於她這不止是獎勵品,更是具有紀念意義的獎章。每位玩家為法披賦予不同的意義。對她來說,這件法披是戰袍,去年考駕駛證的科目三前,她特意換上了這件法披。
今年,小鹿和朋友都到大四,朋友拉著喜歡宅在宿舍玩遊戲的小鹿一起參加核聚變,並告訴小鹿:“去看著別人穿著去年的衣服過來參展,你就知道法披的意義了!”
兩人一早來到展館排隊。出發前兩人商定中午在附近訂外賣,遊戲玩到一半,兩人互相問了一句:“餓嗎”,兩人都覺得還行:“先打遊戲吧。”兩天下來,兩人總共只吃了兩頓飯,但為了集齊金幣,小鹿第一天打了十個遊戲。
當小鹿順利集齊金幣去兌換九金獎品,兌換處的志願者遞給她法披,並大喊一聲“九金”。小鹿提起當時的場景,語氣裡透露著得意:“有一種在座各位都是渣渣的感覺。”
身穿法披的工作人員
朋友第二天早上完成僅剩的《只狼》通關任務去兌獎,穿著法披的志願者正在張貼九金獎品發完的公告,兩人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去詢問,結果朋友拿到了倒數第二件法披。一位為法披而來的看展者因為上班,只能星期天有空過來,他看到空蕩的兌換處,懊惱不已:“ 沒想到今年法披那麼快沒了。”
小鹿在這種氣氛下,完全繼承了朋友對於法披的狂熱,她把屬於自己的這件法披的意義解釋為:“我來戰鬥過,女玩家也很強。”
我問小鹿第一次參加核聚變結束後的感受,這位愛在B站看日漫的女孩頗為中二的回了一句:“活著真好。”
玩家胡朗同樣專程從江蘇來趕到北京參加核聚變,但他並不能理解小鹿對一件官方限定衫的熱情。他此行的目的,是幫助朋友贏回一臺任天堂推出的Nintendo Switch遊戲機(以下簡稱NS遊戲機)。和胡朗一起赴展的兩位朋友在北京,三人是高中同學,但大學後很少一起打遊戲。
NS遊戲機和法披的獲取方式相似,同樣需要集齊九金,同時完成地獄模式的挑戰。為了通過地獄挑戰,一位朋友特意練習了一個多月的《馬里奧醫生》。
三人在第二天早上九點完成了所有的任務,但當他們去兌換處時,排在前面的是早在五點多就過來排隊的玩家,後者早在前一天就完成了金幣挑戰。胡朗因此只拿到了九金法披:“我其實想要的是NS,而不是這個日式的衣服,這算是唯一的遺憾。”
“唯一的遺憾”是相比較去年在China Joy(中國國際數碼互動娛樂展覽會)的體驗而言。去年,胡朗奔著展覽上的索尼遊戲釋出和限定版徽章而去,結果大失所望:在專攻主機遊戲的E7場館,遊戲大作需要排四五個小時才有機會試玩,展區空間並沒有被充分利用,大廠商展區外並沒有什麼小的遊戲展區。
胡朗兩天只玩到兩三個遊戲,由於去年的經歷,胡朗原本對核聚變期望值不高:“只要可以隨便逛逛,玩的開心就行。”但他到了核聚變後發現,展會除了眾多的遊戲試玩區,還設計了完整的挑戰規則,他們在兩天之內完成目標,還剩下了半天的時間逛其他展區。
在China Joy上,參展者都處在排隊的焦躁狀態中,由於沒有很好控制試玩時間,隊伍流動很慢。而在核聚變,胡朗在排隊時,和一位玩家饒有興致地聊起鍵盤和手柄操控射擊遊戲的區別。
胡朗告訴我,自己明年有時間一定會再來核聚變,至於China Joy,“再也不會去了”。
“在中國,喜歡遊戲是奇怪的事”
在核聚變的B館,速通展區人頭攢動,展示遊戲畫面的顯示器懸在半空,螢幕上國內知名速通團體喂狗組(VirgooTeam)的創始人羽毛正在表演速通技巧。觀眾一起為羽毛精彩的操作歡呼。羽毛出現了一些失誤,觀眾也馬上起鬨,有人藉機調侃:你這也算速通嗎?
這種氣氛讓速通愛好者胡朗有一種“找到組織”的感覺。速通是最快速度通關的簡稱,是一種以最快速度打通為目標的遊戲玩法。來之前胡朗料想速通區會比較冷清,但到現場後發現,這幾乎是展館裡最熱鬧的區域。
這樣的環境裡,玩家很容易為自己的小眾愛好找到共鳴。馮一刀在展會上很少和陌生玩家交流:“但是你看著他們,就能感覺出我們們是一類人。”生活中,親友並不理解馮一刀在遊戲上花費大量時間和金錢的行為。而核聚變讓他找到同類:“在這兒我們感覺沒那麼孤單。”
Chester的感受更深一層。三年前來到核聚變時,他和剛剛認識的玩家擠在主舞臺下,看到還在內測期的《巫師之昆特牌》進行了將近1個小時的產品釋出。這是Chester第一次看到國外遊戲商在中國展會上釋出新版本:“感覺中國的遊戲玩家終於被人重視了。”
參加完這次核聚變後不久,Chester突然冒出念頭:自己應該為這個展會做點什麼。這個想法越來越強烈,第二年開學來到學校,Chester一直想著今年還有一場核聚變,那個時候自己要成為志願者。
龍虎廟會區域展出著非電子遊戲專案
Chester不久加入了有三百人的志願者群,群裡不少人專程從外地飛過來,還有上班族為此向公司請假。在WeGame展區,Chester碰到一個志願者,自稱是出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資深玩家。
志願者們在週五的下午入場進行展臺的佈置,展覽的兩天,則需要在固定展區向玩家不斷解釋相關的規則,引導玩家進出。Chester第一年做志願者時十分興奮,加上中午吃的東西比較熱,週五的晚上開始發燒:“週末身體有點不舒服,基本靠毅力在撐著。”
這項機械的工作帶給Chester的成就感蓋過了發燒的痛苦。“我在推動自己喜歡的事情發展。”Chester將這種感情深入到對遊戲產業的關照,“我希望能推動這個產業發展。往大了是熱愛遊戲產業,往小是中國遊戲產業。”
Chester的專業和遊戲毫不相關,但他會在個人公眾號寫關於遊戲的分析,也試著面向遊戲策劃做職業規劃。在核聚變的椰島遊戲展區,Chester和椰島運營人員交流了很久:“我們聊了遊戲主播,聊了遊戲業職業的工作內容,還說到會不會有機會去椰島工作。”
馮一刀也有過類似的規劃,但因為對遊戲行業的現狀有所不滿而暫時擱置:“我們這種玩家還是不希望去做氪金遊戲。”Chester的熱愛有時也伴隨著悲觀,當聽到如版號停發,或者是某款遊戲的下架的新聞,他一下感覺“怎麼就這樣了”。
作為女玩家,小鹿在初中開始對遊戲感興趣,她會為了喜歡的聲優,翻牆到外網玩日本的頁遊。大學時,身邊的女孩子玩《刺激戰場》這樣的手遊,看到她花錢在遊戲平臺Steam買遊戲,朋友的反應是:“你錢多到可以燒嗎?”
“在中國喜歡遊戲的點本身就是一個很奇怪的事。”作為玩家,馮一刀有朝不保夕的憂慮:“在Steam花了幾千幾萬,也許第二天這個號就不能用了,我們這幫玩家心態是能玩就行,而不是隻能天天玩被改成《和平精英》的《刺激戰場》。”
在逛核聚變展區時,馮一刀對展出的遊戲品類並不滿意,大廠的新作太少,自己對手機遊戲又提不起什麼興趣,但他仍然肯定了核聚變的意義:“重要的不在於展出什麼,而是給喜歡遊戲的人一個平臺,把我們不被外界理解的文化和遊戲搬上臺面。”
Steven ogg在主舞臺為觀眾表演,他在2013年發行的主機遊戲《俠盜獵車手5》中飾演Trevor Philips。
去年展會期間,北京正處於各種大型會議的間隙,安保十分嚴格。在核聚變週日活動開始前,Chester和志願者們站在空蕩的大廳準備合影。志願者的管理者小光,對大家進行例行的講話。
也許是環境帶來的無形壓迫感,Chester記得小光說著說著突然變得激動,他告訴大家,雖然8週年能在這麼大的場地舉辦,但在4、5週年的時候,核聚變還擠在歌華大廈的小房子裡。
核聚變和主機遊戲玩家的命運休慼與共,也互為映象。核聚變影響擴大的背後是主機玩家群體頑強的生長。而在版號審查、主流文化質疑的大環境中,核聚變又為Chester們提供了短暫的烏托邦。
“兩天的時間結束後,很難在另一個地方直接地說出來,遊戲是我熱愛的東西。”
(文中Chester、胡朗、陳鬆和小鹿均為化名,馮一刀為其社交賬戶ID。)
作者:張友發 編輯:申學舟
來源:三聲
地址:https://mp.weixin.qq.com/s/dw-sovJh32HUvHe_sAAm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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