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孩子們試圖解除遊戲“防沉迷”

池騁發表於2021-04-14
孩子們在網上尋找能夠幫助他們解除防沉迷系統的人,一步一步踏進為他們設下的陷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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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常想,對於孩子而言,一個遊戲賬號究竟意味著什麼?

根據騰訊2020年間的資料統計,在成長守護平臺小助手全年接通的服務電話中,有20%是孩子打進來哭訴,說自己遭遇了詐騙,希望尋求官方幫忙,其中遭遇敲詐勒索的案例數量多達5000餘起。

目前,未成年人的遊戲時長受到嚴格限制。一方面,根據2019年國家新聞出版署出臺的“防沉迷新規”要求,未成年使用者平時每天最多隻能玩遊戲1.5小時,超出這個時長就會被強制下線。另一方面,家長們也越來越多地通過像騰訊成長守護平臺這樣的工具對未成年子女的遊戲行為進行管理。在健康系統規定的時長外,家長還可以進一步縮短孩子們的遊戲時間,或直接禁止孩子的賬號登入遊戲。

這個時長對一些孩子來說太短了,於是他們開始尋找各種能玩遊戲的方法。孩子們可以很容易地在網上找到那些兜售“解除防沉迷”服務的人,這些人向孩子們開出誘人的條件,告訴孩子們只要支付一點點錢——10元、30元或50元,都在普通孩子的承受範圍內——就能永久解除防沉迷系統的限制。

當孩子們試圖解除遊戲“防沉迷”
騙子們為解除防沉迷的服務標的價格往往不會太超出普通孩子的承受範圍

他們對孩子們賭咒發誓,“一定能解”,但被問到用什麼樣的方法時,他們往往故作神祕或語焉不詳,只是一個勁兒地追問:“搞不搞?搞不搞?你還搞不搞了?”

很多孩子選擇“搞”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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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新註冊了一個QQ號,並且按照自己對於少女的想象來裝扮它:我取了個網名叫“青森醬”,頭像是卡通企鵝,年齡填的是15歲,發了幾條符合青春期心智水平的文藝說說後,還買了一個小清新的空間皮膚……

一切準備就緒。我很快在B站找到了一個宣稱自己能夠解開防沉迷系統的人,並掃描了他留下的二維碼,順利新增了一個名叫“乖乖”的人。乖乖向我要遊戲賬號,我只好交出了自己的微訊號——只有那個微訊號註冊過遊戲,有一定的登入記錄。我向乖乖謊稱這是我17歲的姐姐的賬號,他便拍著胸脯保證自己能解開防沉迷系統,開口要價58元,並且需要我提供密碼。在與乖乖來回砍價的過程中,我順手翻了翻他的空間,並且逐一新增了他空間中的幾個訪客。其中一個叫作“Kaze”的人很快通過了我的好友申請,我便詢問他是否從乖乖那裡購買了解開防沉迷的服務。

“那個人說的是真的嗎?”我問。

“一個小騙子。”Kaze說,“但是我可以給你解,不過要點辛苦費。”

我沉默了幾分鐘。他問我“人呢”,我又接上了話茬。他問我是不是要解開防沉迷,我說是的,他報了一個遠低於乖乖的價格,“20一次,5分鐘搞定,先付後解”。

“怎麼改的?”我問。

“用連結卡。”

“連結卡是什麼?”

“用連結,卡。”他有點不耐煩地向我解釋,彷彿這是個常識。

“我要是付了錢你馬上把我拉黑怎麼辦?”

“有必要嗎?”他說,“就用連結卡一下就會出現重新實名的視窗,這麼簡單的東西我拉黑你幹嘛?”

在接下來的對話中,我大致理解了Kaze口中宣稱的操作方法:用一個連結“卡”掉遊戲賬號原有的實名資訊,換綁一個成年人的身份證,就可以享受“無限時間”。雖然這個用連結“卡”資訊的方法聽上去就可疑,但Kaze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我自己都是用別人的,未成年基本都用成年人的身份證”。我又多問一句,“聽說防沉迷會彈人臉識別”,他繼續向我保證,“彈人臉有可能,包解”。

“怎麼說?”他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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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到的當然是一個騙局。我最後把價格砍到了10元,如約向他轉賬。他表示“收到,開整,5分鐘搞定”,並在幾分鐘後給我發來一個“成功解綁”的錄屏——同樣的錄屏我在“乖乖”那裡也看到過,他在我的反覆要求下向我展示了一個成功的先例。實際上,錄屏的內容只是實名認證的登入介面,姓名和身份證號上都是空白的,既沒有解除原認證資訊,更談不上繫結了另一個成年人的身份證。

我向Kaze表示質疑,他向我解釋說,這是因為“登入的時候草率了,沒錄到”,並且催促我自己登入賬號看看。那時候已經是晚上10點以後了,根據健康系統的限制,未成年人在這個時間是不可能登入遊戲的。我告訴他,我還是不能登入,而這時Kaze幾乎是快樂地告訴我,“買個教訓,防沉迷根本不能解,別再信了”。

當孩子們試圖解除遊戲“防沉迷”
Kaze告訴我他是個騙子的時候也很坦然

這是個相當典型的騙局。在騰訊面對的騙局求助中,我付出的損失可能是所有案例中相對較小的——對方沒有索取我的密碼,沒有要求太高的金額,也沒有後續的連環勒索。這一方面是由於我作為成年人的警惕性較高,在對方向我要密碼時便不肯再往前一步;另一方面是,我其實並沒有一個急於解除防沉迷的遊戲賬號,我可以慢條斯理地花時間在不同的騙子間周旋,但對於孩子們而言,解除防沉迷的需求真實且迫切,因而他們更容易掉進騙子的陷阱。

騰訊成長守護平臺有個小助手團隊專門負責接聽孩子們的求助電話。孩子們找到騰訊的時候,基本上都是損失慘重,情緒幾乎崩潰。艾莉向我描述經常接到的一種來電,“他們直接在那一頭嚎啕大哭,說我知道教訓了,下次再也不會了,姐姐可不可以幫我解開?”

成年人很難想象孩子們會為了一個遊戲賬號在網上遭遇什麼。通過孩子們(有時候是他們的家長,但這樣的情況很少)打進來的求助電話和網路走訪調查,小助手團隊逐漸摸清圍繞防沉迷系統的諸多詐騙手段。騙子們通過抖音、快手、嗶哩嗶哩等渠道散佈自己能夠解除防沉迷系統的資訊,並留下聯絡方式,引誘未成年人上鉤。等到未成年人前來詢問,騙子們便花樣百出地給他們下套。

除了簡單粗暴的直接騙錢以外,還有幾種套路,包括做出高仿官方平臺,實際上是釣魚網站,騙取未成年人填寫賬號密碼,再將他們的賬號盜走,要挾未成年人付錢贖回;或是以小額回報誘騙未成年人幫忙拍攝“可解綁”的短視訊,誘導未成年人掃碼接受平臺繫結,謊稱可為未成年人增加遊戲時長,實際再對其實施禁玩、要挾。

這些都是很容易被拆穿的套路。賬號密碼這種資訊一旦給出去了,就相當於將賬號所繫結的一切虛擬財產置於危險地帶。而繫結成長守護平臺增加遊戲時長更是無稽之談——根據成長守護平臺的規定,家長確實能夠控制孩子的遊戲時長,但只能將遊戲時長在1.5小時的基礎上進一步減少。也就是說,哪怕真有家長允許孩子每天暢玩10小時,這也是不可能在平臺上實現的。

急於解除防沉迷的孩子們不會考慮這些。只要對方信誓旦旦地許下承諾,賬號、密碼、錢以及個人資訊,無論是什麼,孩子們都有可能下意識地交出去。小助手艾莉告訴我,她也經常接到孩子們殷切的請求,“我把賬號密碼都告訴你,只要你能幫助我”,這令她哭笑不得,只能一遍一遍地向孩子們解釋,密碼這個東西不能輕易交給別人,哪怕我們是騰訊官方也不可以。

在所有的詐騙案例中,小助手們一致認為最糟糕的詐騙結果並不是騙走了多少錢,而是有一部分騙子在騙錢未果後,試圖誘導青春期的少女們向他們展示自己的隱私部位來換回自己的遊戲賬號。在騰訊提供的使用者求助資料裡,我看到了一段女孩與騙子的對話。在被惡意繫結平臺後,意識到自己上當受騙的女孩希望申請退出,而對方在這個時候提出了要求。

“拍不拍?拍揉胸哦。先穿著內衣然後脫下來,然後揉。”對方催促道,“快去吧,拍兩分鐘。去吧。”

“但是解了(以後)你還會不讓我玩,是嗎?”女孩問。

“你發胸,我就直接移除,明白嗎?”

“我怎麼相信你?”

“隨便你。”

“你移,我保證我發,行嗎?”女孩哀求道。

“你拍,我保證我移除。”對方又補充一句,“不要拉倒。讓我先解不可能,明白嗎?”

當孩子們試圖解除遊戲“防沉迷”
騙子直接指示女孩怎麼做才能要回自己的遊戲賬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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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

“最可怕的是有的小孩不信邪。他第一次被騙了,我們幫他處理好了,過幾天他又被另外一些人騙了,甚至騙他的人都是來自同一個團伙的。”小助手阿寶說,“我們一直跟他強調,在最初給他處理的時候就一直強調,防沉迷你肯定是解不了的,但他就是不相信,就是繼續找各種各樣的人,然後又上當受騙。”

對於這些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求助的小孩,小助手艾莉第一時間的感受是“恨鐵不成鋼”。“在通話中我一直跟他說,他也在口頭上答應了,結果連續3天都來向我們求助。我真的很不理解,為什麼被騙了一次,第二次還會再相信?”艾莉說,“但我後來回頭去想,這樣的孩子其實很有可能是留守兒童。爸爸媽媽不在身邊,他們也不願意或者不能夠跟爺爺奶奶去說這些,缺少陪伴也缺少教育。”

另一方面,一些留守兒童的家長也會打進電話,希望通過成長守護平臺繫結孩子的賬號,遠端管控孩子。“口頭上說是想了解孩子游戲的情況,一轉頭就給孩子禁玩了。一分鐘都不願意給孩子玩。”艾莉告訴我,這樣更容易導致孩子們不得已去尋找解除辦法,從而落入騙子的圈套。

當孩子們試圖解除遊戲“防沉迷”
最容易落入陷阱的小孩往往是那些缺少家長的關注和照顧的小孩——這並不令人意外

同樣的問題還常常發生在離異家庭中。阿寶說,他曾經接到過一個孩子媽媽的電話,她在離婚後一個人照看孩子,承受著生活上的巨大壓力。“在孩子沉迷遊戲的那段時間裡,媽媽自己的情緒也同時爆發了。”阿寶說,“媽媽其實是能理解孩子為什麼喜歡遊戲的。孩子一直缺乏正常的親子生活,她也沒有能力給孩子精神上的支援,只能盡力去工作,先維持基本的物質條件。在這樣的情況下,孩子需要遊戲去滿足自己的情感需求,哪怕只是虛榮心,哪怕只是在別人面前一些炫耀的資本,對孩子來說也是很重要的。”

出於各種各樣的理由,這些孩子希望能夠在遊戲中待上更長的時間。他們有的冒用家長的身份資訊進行認證,有的則求助防沉迷解除服務。前者越來越多地遇到繞不開的人臉識別驗證,後者根本就是個騙局。“一些心地稍好的騙子,就像你遇到的那種,騙了一次以後就會放過你,告訴你防沉迷是解不了的,但一些騙子就會利用小孩想要拿回賬號的心情不斷地勒索,這一次要個50,下一次再要個50。”艾莉說,“可是有些小孩真的沒有錢了。他們就會一直懇求對方,說自己就這一個賬號,玩了很長時間了,求求對方讓自己退出繫結。各種各樣地求,叫大哥,叫爸爸,叫媽媽,怎麼求都行……再往下,如果騙子認為你實在沒有錢,又是個女孩子,可能就會要求你拍隱私部位的照片給他。很多小姑娘真的會發,直到發了照片才知道向我們求助。”

這就是孩子。孩子們總是把一些東西看得過分重要——在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也一樣。為了一句話或者一本漫畫書,為了在朋友面前爭一口氣,為了吸引喜歡的人的注意,甚至為了捍衛一個虛擬角色的榮譽,孩子好像可以付出所有。

當孩子們試圖解除遊戲“防沉迷”
孩子究竟可以為一個遊戲賬號付出什麼?一個遊戲賬號對他們而言意味著什麼?

在求助的電話裡,孩子們知道自己被騙去的東西難以追回,只能哀哀地懇求小助手,“防沉迷解不解無所謂,只要賬號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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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助手們希望自己能走近孩子的世界。“我們的團隊還是比較年輕的,距離那些孩子的年紀不是特別遠。我們家裡也有比較小的小孩,他們會給我們提供一些資訊……什麼“cpdd”之類的縮寫,什麼顏文字,我們在讀書的時候多多少少也有一些這樣的流行,還是比較容易理解的。”艾莉說,“理解不了的就百度一下,或者請教身邊的弟弟妹妹,總能弄懂的。”

艾莉有時候會進一些以未成年人為主的遊戲群看看。“他們確實會說一些類似暗號一樣的話,你剛進去的時候不懂是什麼意思,時間長了以後,你就學會了結合上下文理解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了。”艾莉說,“有些群一天到晚都在說話,一刷就是100多條,你不能略過,你要一條一條去看,因為一些黑話可能就夾雜在裡面,你要一點一點去學習,一點一點去了解。”

雖然每天都要接到無數的求助電話,雖然有時候也覺得無力和痛心,但小助手趙裡並不因此責怪這些孩子。“孩子們會做出這些事情一點也不奇怪,我小時候也是這樣的。當時第一次玩網遊,賬號、密碼被盜了,我也在網上發瘋似地找辦法,也會病急亂投醫。”趙裡說,“我能理解孩子們想要繞過防沉迷系統的心情。沒有人願意受到別人的限制,特別是在叛逆期的孩子,更不希望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時受到限制。這樣他會覺得自己的人生缺少了什麼,覺得受控於人,覺得不完整,對吧?”

“每一代人都是這麼長大的,不是嗎?我們都有跟父母鬥智鬥勇的經歷,只為了能多上一會兒網,或者多看一會兒電視。”我說,“在我們成長的年代,技術手段的監管還做不到如今這麼嚴格,但我們在小時候快樂地玩了遊戲、看了電視,好像最後也沒有變成一個差勁的大人。”

“這個問題……特別是在我自己做了父親以後再回頭看這個問題,我覺得每一個時代的東西是不同的,這個時代的未成年人能夠通過網際網路獲取爆炸性的資訊資源,所以還是要加以一定的管控,我們也會有一些通過科技手段進行管控的工具。但工具僅僅是工具,核心還是在家長和孩子的關係。不是有了這個工具就可以取代家長的一切監管責任,工具的作用還是取決於家長怎麼使用它。”趙裡說。

阿寶希望遊戲能夠成為親子關係的新起點。“家長可以適當地去了解一下游戲,起碼跟孩子有共同點,有交流,而不是隻關心孩子的學習,出了什麼問題就歸結於遊戲。”阿寶說,“為什麼孩子會沉迷遊戲?他的實際需求是什麼樣的?其實我們瞭解下來,很多時候孩子之所以沉迷遊戲,就是希望家長能夠對自己多點關注,不單單是學習上的關注,還有生活中其他方面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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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常想,這一切對孩子們而言意味著什麼。

對於一部分孩子而言,生活也許是相當殘酷的。他們住在偏僻的農村,父母一年回來兩趟。或許成績不好,或許與同學們的關係也一般般。沒有什麼別的興趣愛好,除了手機以外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玩。他們的寄託可能就是那一部小小的手機,那部手機上有幾個不錯的網友,有幾款喜歡的遊戲,偶爾刷一刷抖音和貼吧。那就是他們唯一的精神世界。

當孩子們試圖解除遊戲“防沉迷”
“我爸媽都不管我了,你管我幹嘛?”孩子們有時候會對小助手們這麼說

這些孩子試圖突破防沉迷系統,為自己換來更長的遊戲時間——你能責怪他嗎?我不能,小助手們告訴我,他們也不能。但這不是防沉迷系統導致的問題,也不是防沉迷系統能夠解決的問題。對於這些小助手們來說,他們能做的只有嘗試著跟孩子和父母兩頭溝通,給出一些建議,儘可能去協調……

他們能做的只有站好這班崗。

作者:池騁
來源:觸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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