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故事的餛飩仙人

河北省衡水市的衡水中學是中國有名的“高考工廠”。這座誕生於應試教育體制之下的超級高中，每年將數百位畢業生送入名牌大學，也一直處在爭議之中。每逢高考，衡水中學總以兩種面目出現在不同的報導中，一邊是喜報，另一邊是反思。

2015年某個夜晚，常熟理工學院一個大一學生在晚自習時讀到了一篇關於衡水中學教學模式的新聞。讀畢，他放下手機，腦子裡嗡嗡直叫，不斷重複著同一句話。

“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生物，不是為了夢想而展翅的鷹，也不是為了感情而疾馳的馬，更不是為了自由而咆哮的老虎，而是無論什麼惡劣的環境都能適應的老鼠啊！”

不久後，他把這句話寫進了遊戲裡。

這一年，餛飩仙人19歲，做出了遊戲《恆水中學連環虐殺》。



■ “我呢，興趣，做做遊戲……就這樣。”

餛飩仙人今年24歲，生長於江蘇常熟。談起自己，他用得最多的詞是“一般”：經歷一般，愛好一般，成績也一般，“剛開學的時候還不錯，等到畢業的時候就不行了”。高考後，他留在了家鄉，在常熟理工學院讀電氣工程與自動化，這所學校和這個專業帶給他最大的影響是去德國留學一年半——他的遊戲裡偶爾會出現幾個德語單詞，但也僅此而已。

上世紀90年代，電腦開始進入中國家庭。餛飩仙人第一次玩遊戲是在親戚家，用親戚的電腦玩《紅色警戒》，遊戲裡指揮官率領部隊與敵作戰，給上小學的餛飩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受此影響，他寫出了一個“特種部隊阻止核彈爆炸”的故事，手寫在本子上，現在已經找不到了。


從這個時候開始，“寫故事”成了餛飩仙人最大的愛好。升上初中後，他堅持寫故事、畫漫畫，也打起了自己製作遊戲的念頭，只是由於“水平和耐心都有限”，一直沒有做出一部完整的作品。再後來，他玩到了“逆轉裁判”。

“玩法和劇情都是神級別，在我心目中是難以超越的。”提到“逆轉裁判”，餛飩仙人從不吝惜讚美。他的兩部最廣為人知的遊戲，《恆水中學連環虐殺》與《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核心玩法都來自“逆轉裁判”，再用自己創作的故事填充進去。

但偶爾他也會調侃“逆轉裁判”中的細節，比如律師在法庭上拍桌子——他曾經在自己的遊戲裡寫過類似的致敬橋段，結果也毫不令人意外：“逆轉裁判”獨創的背景和誇張演出與他筆下的故事並不相融，被玩家批評“不現實”。他馬上刪除了這些段落。

儘管如此，他仍對“逆轉裁判”情有獨鍾。調查、推理、質詢、舉證的流程被他熟練地融入視覺小說之中。餛飩仙人覺得，文字AVG看似不復雜，但與漫畫、小說相比，它的好處是在作者投入和使用者體驗之間的平衡很好，製作效率也更高。與此同時，它還像是一種超低成本的電影，不少電影中的手法可以用進去。“像是轟隆一聲爆炸，主角從夢中醒來之類的。”他舉了幾個簡單的例子，實現起來不難，效果也很好。

在文字AVG之外，他還考慮過製作RPG，那種“劇情佔比很高，遊戲性只是用來搞笑的RPG”。很顯然，“故事”永遠是他首要考慮的。

■ 一句話，一個夢

2015年的那個晚上，餛飩仙人腦海裡突然出現了鷹、馬、老虎和老鼠的形象。隨後，他一點一點地，像寫作文擴充句子一樣，創造了3個案件。

恆水中學高二學生沈吉格墜樓身亡，刑警宋天琪前往調查。就在他剛剛有了點進展時，長跑高手滕斌、理科學霸胡剛又相繼身亡。隨著調查深入，宋天琪發現，這所學校從校長、老師到學生，幾乎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祕密，“唯分數論”對人的異化以學生的生命為代價，顯露出黑暗的底色。

在他心目中，3個案件分別對應著3種動物，也象徵著3種為了分數而放棄的人生價值。

作為所有事件的緣起，沈吉格案改編自餛飩仙人高中時的真實經歷。遊戲終章《青春的顏色》中，他也將這個故事獻給了“在天堂的高中同學”。


《恆水中學連環虐殺》中，作者的個人特色已經初見端倪：環環相扣的推理、特徵鮮明的角色，現實意味濃厚的主題與誇張的插科打諢相結合。玩家既不會因為大篇幅推理解謎而感到枯燥，也不會因為誇張搞笑而感到浮躁。

“靈魂畫風”是餛飩仙人的另一項特色。遊戲中的立繪、背景、道具都是他自己一筆一筆畫出來的。按照一般標準，他的畫技稱不上出色，線條、色彩都很雜亂，角色造型還帶著一種奇妙的狂氣。許多玩家被他的畫風勸退，那些有耐心玩下去的人，又覺得他的畫很“魔性”，與劇情相得益彰。

餛飩仙人說，這也是迫不得已，“沒有辦法的辦法”。出於劇情需要，一些細節他必須寫得很具體，僅靠現成圖片素材很難滿足他的要求：“比如我想要一個綠色屋頂、3層、第2層窗戶被打碎的別墅，能剛好搜到嗎？”搜不到，又不想花錢找別人畫，他只能自己動手。


無獨有偶，《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的靈感是一個夢。

《恆水中學連環虐殺》完結不久後，餛飩仙人開始試著寫一個“以極端反社會罪犯為主角的自傳體故事”。一天夜裡，他做了一個詭異的噩夢：

我犯了很重的罪，並極力想要掩蓋自己的罪行，卻偏偏有個很正義的人一直在指控我。這種情況下，我的心境改變了，從害怕和懊悔迅速轉變為厭惡和憤怒，甚至想盡辦法要殺了那個指控我的人滅口……

夢醒之後，他覺得這種感情體驗很有趣，“被害妄想少女”李美源的形象正式成型。


《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是餛飩仙人比較成熟的作品。故事從一所學校擴充套件到了一座城市，時間跨度30年，圍繞著一系列惡性殺人案與其他罪案，敘事線索在兩個“主角”之間跳躍——深陷抑鬱與妄想的高中生李美源與追求公平正義的檢察官章芳語。案件之間通過明確線索相聯絡，共同指向一個幕後凶手，以及多年前的“一號案”真相。

《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文字數量超過56萬，是《恆水中學連環虐殺》的3倍以上。劇情複雜得多，卻仍然遵循每章節一個小故事、背後由一個簡單大故事串聯起來的原則。不論多麼複雜，只要案件主線不偏離，故事中的其他元素就始終圍繞著一箇中心展開。

“其實‘藍寶石’劇情上的處理不算好。”事後回憶起來，餛飩仙人覺得自己犯了一些錯誤，一些本該捨棄的劇情捨不得刪，導致故事變得凌亂。“尤其是李美源線，”他總結，“和案件無關的內容太多了。”


■ 真實與虛幻

從《恆水中學連環虐殺》的校園題材，到《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中橫跨30年的社會案件，餛飩仙人承認，他的故事都來源於現實。

這與他的愛好有關。儘管自稱宅男，認為“宅男有的愛好我都有”，但餛飩仙人對讀書、看劇、動漫興趣都不大。他現在基本上不讀書，不碰小說，也不怎麼看劇。原本還算關心的動漫，近兩年也放棄得差不多了。一方面他覺得那些並不真實，不像是現實中會發生的事，另一方面，因為“怕結局很坑、很致鬱”，他連看都不敢看。

“我很反感無病呻吟，為了悲劇而悲劇。”餛飩仙人說。他如今的職業是編劇，不少跌宕起伏的劇情在他看來只是套路。“我知道這麼寫背後有什麼邏輯，說白了就是調動情緒，加強觀眾的留存率。”但他認為，一個遊戲除了堅持讓玩家玩到最後，還應該讓他們獲得一些東西。

正因如此，餛飩仙人把目光完全放在現實之上。他讀百科全書，“除了介紹文學的部分之外都喜歡”，他也翻專業書籍和近現代歷史書，看歷史紀實與科普紀錄片。他樂於向人推薦《偉大的衛國戰爭》，這部拍攝於2010年、紀念蘇聯衛國戰爭65週年的紀錄片由於“廢話很少”而獲得了他的青睞。


《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是餛飩仙人篇幅最長、情節最複雜的作品。遊戲中涉及了大量公檢法系統、刑偵、武器、社會生活等方面的知識，BP機、車牌號、“嚴打”、冤案、物價、走私、科技發展、案件時限、地域歧視、法律條文……每一項都似信手拈來，加上覆雜交錯的時間線，1994年世界盃、1998年抗洪、2003年抗擊“非典”等事件穿插其中。這讓遊戲在許多玩家心目中贏得了“最有時代感的中國故事”的評價，一些人甚至認為，作者一定是個知識淵博的學霸。

餛飩仙人坦承，自己不是什麼內行專家，也沒有特殊的知識背景。遊戲中的法律知識基本上源於中央電視臺法治頻道（CCTV-12），其他則大多來自百科全書、高中物理課本和《名偵探柯南》。寫遊戲劇本時，他往往先考慮自己瞭解些什麼，再想辦法把它們嵌入案件之中，反而不用臨時查資料。

“（把現實素材）運用在遊戲中不是什麼難事，因為很多案件都有現實原型。”《恆水中學連環虐殺》中，沈吉格事件是由餛飩仙人高中時的親身經歷改編而成。到了《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一些真實發生過的“大案要案”成為作者的參考物件，儘管進行了大量改編，但“一號案”中夏梧、於靈寶二人被冤枉的背後邏輯與“聶樹斌案”“呼格吉勒圖案”十分相似。至於玩家提到的歷史事件、時代特徵，理由其實更簡單，“只是為了製造一些滄桑感而已”。


有了現實基礎，遊戲中的案件更容易喚起玩家共鳴，但餛飩仙人深諳張弛有度的道理。他並不想寫一個現實主義故事，而是想讓玩家有一段精彩體驗。

為了提升玩家體驗，餛飩仙人又在遊戲中設計了不少“誇張”元素。他把自己想象成世界上第一個玩家，每寫一段，都反覆問自己，精不精彩，看不看得懂，會不會昏昏欲睡。如果答案是會，就加一段搞笑內容，讓人重新打起精神。

於是，他的遊戲裡有了日式中二風格的對話、角色口頭禪、開咖啡廳的“貓校長”、女裝大佬律師……或搞笑或怪異的劇情、人物之下，餛飩仙人掌控著故事的節奏，真實與虛構的平衡。


“我覺得節奏比結構重要。”餛飩仙人將節奏視為故事內容的灌輸速度和灌輸方式。他覺得，一個故事的結構，玩家在遊戲過程中是看不見的，只有全部結束後才可能意識到其中的精妙之處，而節奏會直接影響玩家觀感，故而需要認真對待。

關於節奏，餛飩仙人擁有自己的一番技巧。“讓觀眾看著不累就是最好的節奏：如果案件背後的邏輯很複雜，解釋起來一大堆，那就得用淺顯的比喻、現場重演、圖示之類的東西縮短觀眾的閱讀量；如果劇情很快很緊張，幾句話就說完了，那反而得穿插心理描寫、細節，甚至加一段閃回。”

自始至終，餛飩仙人都堅持控制劇情。出於平臺原因，《恆水中學連環虐殺》與《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都是寫一章更新一章，但整個故事的走向從一開始就已經確定。更新過程中，玩家經常猜測後續情節，即使他們猜中，餛飩仙人仍會按照自己的節奏寫。

“我聽說有些作者是想到哪寫到哪，甚至為了製作反轉，刻意照著玩家猜測的橋段反著來……”餛飩仙人不支援這種做法，“如果這麼幹，必然會出現Bug和矛盾。”

玩家評論也印證了他的想法。在橙光與Steam的評論區裡，“案件邏輯嚴密，線索環環相扣，真實度高，敘事巧妙”的讚美經常出現。而連線了法律與情感、現實與妄想、被玩家津津樂道的，是角色。


■ 標籤之下

“我對筆下的角色沒有感情。”餛飩仙人覺得，角色就像演員，照著劇本表演，作者的注意力往往會放在故事本身，以及如何讓故事打動玩家上。角色只是故事中的一個元素。

從《恆水中學連環虐殺》到《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餛飩仙人筆下出場的角色眾多。他為角色設計了明確的“表”與“裡”，對應著真實與虛構的界限。

表面上看，這些角色很容易用一些簡單的詞語來代表：學霸、學渣、傲嬌、病嬌、腹黑、御姐、變態醫生、大小姐、腐女、騙子、賭徒、白蓮花、帶惡人、女裝大佬……它們往往在角色初次登場時一起出現，像標籤一樣，玩家一旦看到，就會下意識地聯想到一些特定的形象。

“這種看上去莫名其妙的設定是人物特色的一部分。”餛飩仙人說。從吸引玩家的角度來看，這些標籤讓每一個角色與其他角色有了明顯區分，性格與行為方式也截然不同，人們能夠輕易地從中找到自己熟悉的型別。

在標籤之下，餛飩仙人對角色有更高的要求：“我不寫現實中不存在的人。”

與故事情節相似，餛飩仙人作品中的角色大多也有現實原型，再在原型基礎上，用標籤式性格添油加醋一番。對於作者而言，這並不矛盾：誇張可以讓玩家集中注意力，現實則是為了讓人們思考：沒有純善或純惡的人，人的善與惡既受到環境的浸染，也可能是一念之間的選擇。

正因如此，餛飩仙人認為自己塑造得最成功的的角色，是《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中的馮鋮。故事中，他從一個普通檢察官一路升至市檢察長，堅持過法律，控訴過不公，妥協過，徇私過，還差點釀成大錯，儘管著墨不多，但他在時代浪潮中的每一個選擇都影響了自己與他人的人生。


這個複雜的角色在遊戲主播實況視訊裡也有所體現。一些較熱門的視訊中，每一章對馮鋮的評價都截然不同。一些新觀眾發彈幕：馮檢察長真是個好人；另一些彈幕反駁：從第×章回來的，說好人的後面就打臉；又有一些彈幕說：看到結局你們就知道了，說打臉的才是打臉。如此反覆。

另一個爭議極大而人氣很高的角色是夏梧。《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中的大部分案件，不是他做的，就是與他相關。無論以何種標準看待，他都是個不折不扣的惡徒，玩家在遊戲過程中也無時無刻不想將他繩之以法。但即使如此，他仍保留了一絲人性，與“女兒”之間的情感令不少玩家動容。實況彈幕裡，“喜歡夏梧是不是三觀不正”的爭論從頭到尾，不曾間斷。

夏梧人氣高，餛飩仙人是有預感的。這個角色容易激發許多人內心深處潛藏的破壞衝動，他藐視一切社會規則，不受任何約束，無所畏懼又無所不能。在遊戲——一種虛構作品——的疆域裡，道德審判被懸置在一旁，角色本身的魅力也由此保留下來。


《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最後一章，餛飩仙人安排了一個“開放式”結局：一號案的真凶沒有挑明，夏梧也“逍遙法外”。這個結局在玩家裡引起了爭議。一些人認為，夏梧沒有被捕，是在為罪犯洗白。但餛飩仙人覺得，故事並不一定要有個好結局，“只要背後傳達的價值觀是正向的，就算結局不圓滿，也可以充滿力量”。

偶爾，餛飩仙人會看看玩家評論。他並不排斥與人交流。橙光平臺個人主頁上，他的QQ號、QQ群、微博賬號、百度貼吧長期處於公開狀態。他收到過很多玩家的好友請求，但聊得不多，大部分只是“想和我說句話”而已。

少有評論令他印象深刻。有一次，一個玩家在微博上寫了篇“觀後感”，從東亞文化、女性地位等角度討論《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讀完之後他感慨：“體會了一把自己的文章被改成閱讀理解題的感覺。”

■ 未完不待續

從《恆水中學連環虐殺》到《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餛飩仙人是平臺簽約作者，作品人氣頗高，知名Up主製作的遊戲實況在B站播放量超過200萬。

收入與人氣卻不成正比。幾年下來，靠遊戲收入，他僅能維持溫飽。這讓他意識到，把遊戲作為興趣，或許更合適。

如今，餛飩仙人離開了常熟，出於工作原因，也不再製作新遊戲。3月份，他在QQ群裡宣佈，《恆水中學連環虐殺》影視化改編權已售出。

這或許與他現在的職業——編劇——有關，但他不願再透露更多。

又或許，遊戲只是他的一箇中轉站。在內心深處，他只是一個講故事的人。

作者：陳靜
來源：觸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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