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遊戲店,到賣胡辣湯

果其然發表於2020-04-09
復工?還是改行吧。

收到快遞時我很意外,但從筆跡中還是認出了大海。大海的字寫得很差,但偏偏喜歡寫得很大,認出他的字,就像是從鵪鶉蛋裡挑出獼猴桃那樣簡單。我發了條微信表示感謝,照例東拉西扯表達寒暄:“這麼快就復工了,生意咋個樣麼?”

大海快速回復:“復個辣子,改行賣胡辣湯咧!”

我開始腦補大海賣胡辣湯的樣子,想象著他從一個電玩店的老闆,變成小吃店的掌櫃。我想著想著突然想笑,但心裡卻一個勁兒的膈應。

“咋這麼快滴?沒聽你說麼。”我問。

大海沒有立刻回覆,之後就是漫長的等待。如同等待故障的電梯門在緩慢閉合,坐電梯的人和等電梯的人都特別尷尬。

第二天的時候,大海終於回了資訊:“復工是死,不復工也是死,改行算逑咧。”

從開遊戲店,到賣胡辣湯

蹭出來的遊戲夢

認識大海快 10 年了,那時他還是電玩店的小工,只配站在櫃檯外面。大海的特點是待人客氣,第一次見我就一個勁兒的遞煙,我說“剛抽完、剛抽完”,他就說“續上抽、續上抽,哥。”

我其實比大海小 5 歲,明眼人都能看出我長得比他年輕。

不過大海真有個哥,他哥原來在縣劇團工作,正兒八經的文藝青年。但不是唱戲的而是敲鼓的,行話叫做“掌面”,因為鼓點掌握著戲劇表演的節奏,是戲劇當中非常重要的存在。

他哥很爭氣,敲鼓的水平在周邊縣市出類拔萃。1996 年的時候來過西安的易俗社表演,據說還得到了市委書記的親切接見。於是久而久之,他哥的技藝變成了藝術,他哥的爭氣也變成了牛氣。

大海接觸電子遊戲就是因為他哥。

那時縣劇團比較紅火,工資水平高,很多年輕人都買了小霸王,他哥就經常帶著大海蹭著玩。那時縣裡每逢春節還舉辦遊園會,白天有花花綠綠的社火、風風火火的舞龍舞獅,傍晚之後有武打為主的中國戲曲,以及穿得很少的女郎們表演的外國歌舞。

大海最喜歡去電子遊戲的攤位,一臺五光十色的街機,一個負責收錢兼發獎品的老漢。

遊戲的規則也很簡單,《拳皇 98》對戰三盤兩勝,誰輸了就下臺換人,贏的人拿獎品或者繼續挑戰。那次大海發揮極好,連續將 6 個人趕下臺去,其中還有一個青年,輸了之後罵罵咧咧的推開人群。

從開遊戲店,到賣胡辣湯

眼看就要傍晚,老頭開始收攤,發給大海的獎品是一把玩具步槍,一扣扳機就會自動發出“打得好,到得好”的“高科技產品”。不過得獎的還有另外一個孩子 —— 大海剛剛的手下敗將。獎品明顯挽回了那個孩子丟失的顏面,他揮舞著步槍,還故意把槍口對準了大海。

大海倒覺得沒啥,他哥卻一臉不高興,要求老頭沒收那孩子的獎品,或者給大海再發個玩具來做區別。老頭神祕的說道,這娃是縣上領導的孩子,遊園會都是歸人家管,說完又神祕的笑笑,等待他哥的下文。

大海他哥也笑了笑:“縣上領導的娃咋了,就能多吃多佔,就不講公平了?”

人群爆發出戲謔的歡笑,有人還拍起手來,老頭只好又給大海又發了個玩具,一個輪子不太光滑的玩具小汽車。

大海說他現在都記著這事,還說他從事電玩也和這個有關,但他哥卻早已不以為然,回應只有兩個字:“球哩(胡扯的意思)。”

辭職、轉行,開店

不過大海的第一份工作不是電玩,而是服裝廠的小工。廠子在南方一座著名的城市,直到現在依然是國內著名的打工聖地。

他從加工布料到回收布料都幹過,就是沒見過成型簇新的衣服,因為那是另外一個廠的業務,連包裝都是。由此大海成就了一項技能:看見衣服的線頭樣式,就能斷定它的原產地,他說他雖然沒見過成品,但忘不了針腳的細密程度,尤其是新衣服的那股味道,一輩子都忘不了。

一個禮拜休息一天,是工廠的制度。但每天的工作時間,卻沒有制度可言。加班 2~3 個小時是每天的家常便飯,若是 4 個小時以上,大家也沒什麼怨言,因為確實是幹得越多、給得越多。

而餘下寶貴休息時間所涵蓋的娛樂內容,往往比上班還辛苦,形式無外乎吃喝玩,總之就是大把的花錢。這種休息方式彷彿是對高強度工作的某種報復,直到錢花光的時候,所有人只能再一次無奈的站在流水線旁,再一次發毒誓說“下次不玩了,要睡上整整一天。”

直到“打工者跳樓”的訊息震驚全中國後,廠裡才慢慢縮減了加班時間,但大海說他的工友們一點兒都不高興反而老發牢騷,因為錢掙的少了,生活的開銷則越來越大,好玩的也越來越多。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向周圍的親戚朋友興奮的吹噓:知道跳樓的那個嗎?就在我們廠旁邊,我們都親眼看見過呢!

大海也玩。剛工作的頭兩個月,他常常出入街機廳或者包機房,從正常的《拳皇》《侍魂》到不那麼正常的《超級真實麻將》,還有說不上名字的“賽馬”跟“動物園”。當他像別人一樣把錢花光的時候,就開始一個勁兒的納悶:錢咋這麼快就沒了?我能不能也通過遊戲機掙錢?

從開遊戲店,到賣胡辣湯
《超真實麻將 P7》,該系列陸陸續續的也移植到了 Switch

於是大海從玩變成了“研究業務”,雖然還是經常出入街機廳和包機房。

粵語他聽不太懂,不懂就比劃或者乾脆用手機打字交談,那時大海兜裡常常揣著兩盒好煙,不到半天就能發完。

大海慢慢發現:街機廳攤場太大,包機房感覺行將就木。最關鍵的,兩者都需要紮實的社會關係背景。大海覺得這是他這個農村娃的弱項,雖然可以慢慢養成,但成就的時間太長。所以他最終將目光落在了電玩店上 —— 1~2 個人就能撐起,生意也不錯,而且比街機廳和包機房正規,風險小了很多。

終於,大海在服裝廠幹了一年就辭職回來了,不僅是有了開包機房的打算,也是因為他的耳朵開始有了病變。轟鳴的機器在他耳朵裡留下了永久的回聲,大海到現在都習慣盯著人的嘴脣側著耳朵聽人說話,格外認真的樣子。

後來通過毛遂自薦,他順利的成為了電玩店的小工。畢竟“優越”的條件讓老闆無法拒絕:別的小工要 1000 的工資,大海只要 800,而且特別認真勤快。勤快得直讓其他小工排擠它,連凳子都不給他坐、充電寶都不給他留介面。

好在老闆比較公平,還是留下了大海。工資漲到了 1200,而且讓他免費住到店裡。於是大海興奮的給家人報平安:“啥都好,啥都好,包吃包住呢,不說了,不說了,同事要請我吃飯呀!”其實店裡晚上拉閘停電,吃飯的就他一個人。

不是老闆故意壓榨大海,而是他實在太能幹了,從進貨、驗貨到加裝晶片他樣樣都上手很快。那時房地產火熱,帶動金融產品火爆,老闆萌生了轉行的念頭,於是大海就想把店乾脆盤過來。

盤店的價錢並不高,老闆已經做了讓步,但算來算去還差 6 萬塊錢,大海有些犯難。他突然發現自己光顧著勤快了,竟然沒經營些“有用”的朋友,只能向他哥開口要錢,又不知掉咋張嘴。

他哥在 2002 年就停薪留職了,因為縣劇團實在沒活幹,排練廳都租給了人家開網咖,倉庫拆了變成了停車場。他哥傻乎乎的拿著一摞子獎狀去找領導說“不公平”,領導說“人家市劇團有的演員都去飯店當禮儀小姐呢,你有個球不公平啊”。但是唱戲的角兒們還能教教音樂或者當個瑜伽老師,他哥是個敲鼓的,只能回家修理地球種植大棚蔬菜。

由此他哥開始少言寡語,在菜地裡一呆就是一整天,原來愛給別人出個主意,還特別喜歡給人幫忙,現在則是懶洋洋的,說句話都言簡意賅。同意就是“能弄”,不同意就是“球哩”,要不就是“知不道,你自己掐摸著辦”。

但最後他哥還是拿出了盤店的錢,大海都不知道哪裡弄來的。6 萬塊錢鋪了一桌子,因為還有 50 和 10 塊的。

大海寫了字據並保證儘快還上,利息按照銀行同期來。他哥摸了一下被拆開的 PSP,然後蹦出倆字:“球哩。”

一團燒不旺的火

大概是因為生活艱難,大海的經營就顯得格外用心,用心也沒什麼祕訣可言,聚人氣便是最好的體現。比如凡是在大海店裡買過機器的,都可以免費下載遊戲,無論是 PSP、NDS 還是 Xbox 360 以及 PS3,裝滿為止,而且可以隨時更換。很顯然,大海其實是在變相推銷他的 U 盤。

但因為下載不要錢,店裡的人氣還是很旺,經常聚滿年輕人,其中小學生格外的多,還經常順走 GBA 的卡帶和 PSP 資料線。

為了壓縮成本,大海還把兩個小工全辭了,自己身兼數職,送貨的時候就讓隔壁鋪面幫忙看店,條件是代賣那個鋪面的光碟。

有次我的 Xbox 360 出了問題,光碟死活都讀不出來,無奈之中只得把大海叫來處理。一進門他就給我發煙,不過這次他自己沒有抽,而是衝進廚房、擰開龍頭喝了一肚子自來水,我說“你瘋了嗎喝生水”,他說“又涼又快你還不用洗杯子嘛。”

他那天送了 3 次貨,加上來我家這趟,城市的東、南、北郊跑了個遍。那天氣溫 36 度,他在外面呆了 4 個小時,據說回家一稱掉了幾斤體重,內褲溼透了跟尿褲一樣。

從開遊戲店,到賣胡辣湯
我的 PSV 也是在大海店買的

人氣有了、付出辛苦了、成本也降了,但收入還是沒有明顯提高,加上國家打擊水貨和盜版光碟的力度越來越大,大海的店鋪便經常間歇性停業。他那時想把鋪面轉出去,結果 2010 年房地產又突然遇冷,於是根本沒人接盤,電玩店顯得越來越雞肋。

有次聊天我問大海他為啥不回縣城去,大海說咋不想麼就是他哥不讓回,反正一說想回去,他哥就岔開話題或者裝作沒聽見。

PS4 國行發售的時候,大海的生意小火了一把,那時經常有打扮入時的小哥來買遊戲機。他們大多數挽著如花似玉的姑娘,問好價錢就豪氣的說來一臺。旁邊的姑娘卻面無表情,只對櫃檯裡的蘋果手機配件感興趣。

那時遊戲已不是大海店裡的唯一業務,他代理了某知名品牌的筆記本,還有好多不知道名字是拼音還是英文的品牌配件,大海說光憑電玩這一塊,把人掙死也就是餓不死,別看現在國行上市了,其實沒啥實質性的改變。

事實證明他說得有點道理,即便國行上市了,身邊玩遊戲的感覺還是那麼多。當初那些時尚的小哥和他們的姑娘也一樣再沒出現過,正如我們當初以為國行上市是一團火,結果最後發現那團火點著的東西十分有限,自己還有撲騰騰要滅的危險。

我曾胡塗亂抹了一篇文章,主角以大海為原型又沒單純講大海的故事。大海看過之後說道:“夥計,有點誇張啊,你這是逼著我改行麼。”

年前我們曾說還要聚會,結果又因為疫情耽誤了,沒想到年後被我言中,他現在真的改行了。

誰都不容易

過年期間是大海最愜意的日子,因為被隔離了,只能閒著。

農村隔離還算自由,至少可以去自己的田間地頭轉悠。於是大海經常秀他哥種菜勞動的樣子和他“擺拍”勞動的樣子,他哥明顯老了許多,木然的神情倒是沒咋變。

大海還經常發些奇怪的朋友圈,從河沙的廣告到保健品的文案應有盡有,不過引起我們興趣的還是遊戲和遊戲機,他隔三岔五就發“各類全新和中古品,低價處理,永久的回憶”。最後還加上一句:“武漢加油,中國加油!”。

我們給大海留言:“敢不敢白送啊老闆。”他每次都會回覆同樣的內容,一個 Doge 的表情。

從開遊戲店,到賣胡辣湯
大海家鄉還有些沒什麼人的景區,偶爾可以逛逛

再次見到大海的時候他正忙著開業事宜,店面不大、人員不多,有種意料之內的乏味感。當時大海正帶著口罩,忙著應付衛生防疫部門的檢查,他哥則還是木然的舀著胡辣湯,身後一排大字:不提供堂食、不收現金,打包免費。

應付完檢查之後,大海把我拉進店裡,給我硬點上根菸後自己也冒了一根。不用我問,他開始主動吐槽:

說本來想著過年還能掙點錢,結果倒黴遇見疫情搞得 2 個月都開不了業;說房東又不給降房租;說他哥得了糖尿病醫藥費花了一河攤;說他父母還準備翻新一下舊房,他已經答應要出一半的錢……總之一句話,電玩店只能關張,賣胡辣湯比較實際。

這樣的邏輯,我不止一次聽過,尤其是在復工以後。這樣的故事,也不止發生在大海身上,我周圍的人也有。但是面對大海的吐槽,我竟然有些自責,覺得也許當初自己多買些遊戲,或者多介紹些客戶給他,復工的結果就會改變。

我突然感到無比的尷尬,於是只能附和大海著說:“不容易啊真不容易。”

大海嘆了口氣又笑了笑:“確實不容易啊誰都不容易,唉。”

我回家之後就著免費的胡辣湯,開始玩遊戲。胡辣湯是大海給的,遊戲也是大海快遞過來的,讀碟的噪音像是唱針正在劃過唱片,然後就是一個蒼老的聲音開始獨白:“War has changed。”

(編注:文中的“大海”為受訪者化名。)


作者:果其然
來源:vgtime
原地址:http://www.vgtime.com/topic/1080150.j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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