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戰神》到《哪吒》，看東西方神話的特點和差異

《戰神》（God Of War）是一款由索尼旗下聖莫尼卡工作室製作的第三人稱動作角色扮演遊戲，遊戲以西方神話為背景，講述由凡人成為戰神的奎託斯成為戰神並展開弒神屠殺的冒險歷程。在《戰神4》之前，故事一直以希臘神話為背景，而《戰神4》中，奎爺卻來到了北歐，開始了他的“北歐屠神之旅”。

整個故事的劇情實在是太過紛繁複雜，我們難以盡述，只能大致概括。在《戰神1》中，奎託斯是一個有妻有女的斯巴達戰士，在一次艱難的戰鬥中為了贏得勝利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了當時的戰神阿瑞斯，妻女也在阿瑞斯的詭計中被自己手刃，之後就開始了他不斷被各路神祇利用、不斷揹負罪孽的悲慘一生。在雅典娜的唆使和復仇的怒火驅使下，奎託斯殺了阿瑞斯成為了新一代的戰神。反反覆覆的陰謀、復仇，奎爺的手上沾上了冥王、宙斯、雅典娜和很多無辜之人的鮮血。漫長的征戰與殺戮、美酒與女人都無法讓奎託斯擺脫過去的惡夢。奎託斯擁有了強大的神力，卻永遠被殺死妻女和弒父弒神的罪惡折磨。在這個階段，主創工作室表示他們一直嘗試把這個遊戲做得極度暴力瘋狂和抓人眼球，以達到酣暢淋漓令人上癮的效果。


然而到了《戰神4》，故事發展到了北歐，奎託斯似乎失去了往日戰神的神采，他變老了，蓄起了大鬍子，身邊還跟著個十歲左右的兒子，混沌雙刃也被他收進了地窖裡。更令人感覺落差的是狂野暴怒的奎爺變得冷靜而自持，甚至還多了些隱忍。在兒子洋洋得意的時候他多次規勸兒子“成功的關鍵是紀律”，在索爾的傻兒子之一送上門來挑釁父子二人時，阿特柔斯怒不可遏想要殺人，奎爺卻勸他“不要殺他，他已經重傷，失去威脅了”，在巴德爾被槲寄生所傷失去不死之身的時候，所有玩家恐怕都和我一樣恨不得衝上去解決了他，奎爺卻仍然試圖放他一條生路。這樣的人物變化一方面反映了奎託斯這個人物的成長，奎託斯老了，主創人員也成了家有老小的“大叔”，人物必然會發生性格和價值觀上的轉變。另一方面也和希臘、北歐這兩個神話體系的精神核心達成了一定的呼應，讓人不得不感慨編劇的巧妙。


世界各地都流傳著各自的神話，由於其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引人入勝的吸引力，很多人都把神話稱作“人類童年時期的產物”，而在眾多的神話體系中，希臘神話無疑是一朵奇葩，具有很多鮮明的特點。

1.倫理的缺失和弒父情節：所有的希臘神話都充斥著自由浪漫，無拘無束的氣質。在他們的故事中，婚姻不忠、子女不孝、背信棄義、爾虞我詐都是極其常見的情節。在創世之初，世界幾乎沒有倫理道德和綱常規範的意識。地母蓋亞與兒子天神烏拉諾斯成婚，烏拉諾斯與巨人克羅諾斯父子相殘，宙斯吞食自己的兒子等等情節數見不鮮。而在《戰神3》的結尾中，奎託斯在明知自己是宙斯之子的情況下還是殺死了宙斯，這樣看似大逆不道的情節在希臘的神話體系裡卻是十分自然的存在，宙斯殺了父親克羅諾斯，而他自己也逃不出死在兒女手中的命運。

2.神諭不可違抗：在奧林匹斯山上居住著司管一切人和神一生際遇的命運三女神，即使是宙斯也無法干預自己的命運，一旦命運女神的卷宗寫定人們無論如何也無法更改，一切阻抗預言的力量反而成了預言成真的助力。第一代天神烏拉諾斯被兒子克洛諾斯推翻之時，留下了一個近乎詛咒的預言，他宣稱，克洛諾斯的命運也將與自己一樣，被親生孩子推翻。克洛諾斯為了阻止預言的實現，於是吞食了自己的五個孩子，唯獨被妻子施計漏掉了第六個孩子宙斯，宙斯長大後為了給兄弟姐妹復仇，果然殺死了克洛諾斯。在戰神的劇情中，一切因果也遵循了這樣一個設定：宙斯預言自己將會被帶有紋身的人殺死，於是對奎託斯動了殺機想破除預言，然而因此和奎爺結仇並被奎爺殺死。芙蕾雅為了破除自己孩子身上的詛咒於是求遍世間萬物使其發誓不得傷害巴德爾半分，卻漏掉了弱小的植物槲寄生，因為覺得它太過脆弱不可能傷人，然而巴德爾最終果然是被槲寄生做的肩帶刺傷失去了不死之身。奧丁忌憚預言中的將會贏得勝利的巨人，因此派索爾消滅巨人，反而招致了巨人的敵對……一切避免諸神之黃昏的掙扎都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諸神黃昏的到來。因即是果，沒有人能跳出預言。

3.崇尚力量的英雄主義：

從歷史上來看，希臘崛起時正在經歷原始社會向奴隸社會的過渡，生產力水平較為低下，只有通過討伐掠奪才能得到財富，這也形成了他們尚武的文化背景。而古代中國以內陸農耕為主，主要依靠對自然的征服來生存，比起希臘諸神衝動易怒，熱愛掠奪擴張的個性，中國人民的性格特質偏向拘謹、保守和務實。儘管中國神話也描述了多場戰爭，然而多數都是以懲惡揚善、推翻暴政為目的，如李冰治水、武王伐紂，正義對邪惡的討伐是置於個人英雄之義之前的。希臘諸神時常為了證明自身力量的強大而目空一切甚至殺死人類，在《戰神2》中，奎託斯也一度迷失自我征戰不休，這種殺戮帶來的令人血脈噴張的感官刺激在希臘的神話裡也是不少見的。

北歐神話的氣質和希臘有一定的相似之處，例如對冒險精神的讚揚和對力量的歌頌。但是也有不同之處，而這種不同之處正和奎託斯個性的轉變形成了吻合。

1.北歐神話莊嚴肅穆，強調理性、紀律和秩序

北歐神話有著譜系清晰、完整富有條理的特點。它將世界分為九個國度，包括精靈國、人類國、巨人國、侏儒國等等，神祇各司其職，各國所在的位置也有了明確的界定。在北歐的神話中，等級之間有著明確的區分，今生首領，來世還是首領，今生奴隸，來世亦然。而這種肅穆的氣質和中年的歷經滄桑有了惻隱之心的奎託斯不謀而合。

2.北歐神話特有的悲憫和悲劇性的氣質

很少有神話會像北歐的故事一樣以所有神幾乎全部覆滅作為結局。其實這也和地理位置有關，希臘地處地中海，氣候溫暖適宜，神話中洋溢著熱情浪漫的氣息，而北歐氣候惡劣，人們需要時刻和自然抗爭，使得人物的底色是偏冷色的，而且悲劇較多。在戰神中，奎爺殺死了光明神巴德爾，迎來了芬布林之冬，也使得諸神黃昏的到來提前了一百年。無論你是否對北歐神話足夠了解，都會對這樣一場大戰有所耳聞。在這場浩大的戰爭中，無數年積累的多方的仇恨一次爆發，造成了無數生靈的死亡，星辰隕落，世界毀滅，浩劫過後，倖存的人和神才開始構築全新的世界。而奎託斯從把自己的靈魂作為交易籌碼獻給神之後，也是走上了一條註定是悲劇的不歸路，這種悲劇底色的故事放在北歐神話裡顯得十分契合。

可以說《戰神》的劇情看似天馬行空，極其大膽，卻能在兩個神話體系裡找到一個精妙的切入點，安排好主角的身份，在不改變神話原著大走向的基礎上改變過程，最難得的是還能使人物性格和不同神話的氣質形成呼應，實在讓人驚奇。

當我們說回中國的神話故事，不難歸納出中國的神話往往歌頌的是抗爭。這裡的抗爭可能是與自然的抗爭——后羿射日，精衛填海。可以是與暴政的抗爭——武王伐紂，也可以是對父權乃至於腐朽的統治階級的反抗——哪吒剔骨還父，孫悟空大鬧天宮。

在中國的神話裡，“神諭”、“天命”不像希臘神話那樣不可更改，老子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中國人常說的”人定勝天”都在透露出一種和“神愛世人”不同的東方氣質，天命不是不可違抗的，也不是堅不可破的，人要想追求自己所向往的終點，唯一的途徑就是不向天命屈服。

而中國的神話故事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極強的倫理觀念。希臘的神話故事洋溢著自由浪漫的氣息，彷彿不受任何倫常約束，他們任意地和兒子、姐妹兄弟交合而無需揹負任何道德罪責，北歐神話中的愛神芙蕾雅與幾乎所有的男性神祇甚至侏儒都有過情事。儘管他們的世界觀裡也分九界，神、侏儒、巨人等等種族之間通婚也屬罕見，但是仍然有著不少跨種族間通婚聯姻的例子。而中國的神話裡，人、神、妖之間的婚戀可以說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絕對是不被接受的。牛郎織女和沉香救母的故事我們都已經耳熟能詳，也正是在這種等級森嚴、不近人情的秩序面前，自由抗爭的愛侶的故事才格外引人入勝。

最明顯的特點是，在中國的神話故事裡神是剝離了“人性”的，在希臘眾神的故事裡，我們能夠看見暴怒的、貪婪的、詭辯的、淫邪的、嫉妒的、虛榮的神，神是被“人性化”的，他們縱然有著優於凡人的高大俊美的體態，有著操縱風雪雷電的能力，他們仍然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慾，仍然會被黃金、珍寶、女人和復仇迷亂心智。在戰神的故事裡，奎爺為了救活自己病重的女兒，要和世界上其他五隊勇士和他一起爭搶能夠救命的仙果，每位勇士的家中都遭遇了類似的不幸，所有人都在為親人的生命而戰。殊不知這樣一番激烈的苦鬥和這麼多無辜生命的慘死只是為了幾個神之間無聊的賭局——六位神分別挑一名凡人勇士，悄悄向他的家鄉散佈災難再引導他找仙果，奎託斯正是阿瑞斯選中的戰士。

這種神明視凡人如草芥的暴戾行為在希臘神話裡不勝列舉，但是中國的神卻往往有著嚴格甚至嚴苛的道德準則，從善於創造的女媧和伏羲，到富有智慧的堯和舜，到菩提祖師、太上老君等等，神仙是不食五穀，脫離了一切慾念的，神是崇高的代名詞，他們創造人類、教化人類、幫助人類，人也對神持有絕對的敬畏。在婚姻嫁娶上，中國神話裡也有過兄妹成婚的故事，但是當時天地間只有女媧和伏羲，沒有其他人類，而他們成婚時都感到羞愧，於是同上崑崙山，咒曰“天若譴我二人為夫妻，而煙悉合，若不，則煙散”，山間的煙合攏了，二人便認為這是上天的旨意，於是才結為夫妻。這是中國神話故事裡極其罕見的“亂倫”婚配，主人公還如此含蓄羞愧，這和自由豪放的希臘神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中國的神常見的罪責無非是昏聵、冷漠、自私和貪圖享樂，但是血腥、淫亂、殘暴、嗜血等等品質幾乎是不會出現在神的故事中的。

在《哪吒》電影的結尾，我們看到了《姜子牙》的宣傳視訊，有很多觀眾都熱血沸騰，期待中國的電影行業構建出自己的神話宇宙。我忍不住想，如果中國也有像戰神這樣以神話為背景的遊戲，那會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呢？


在戰神裡，那些打動玩家的關鍵詞是冒險、復仇、殺戮，是遇神弒神，遇鬼殺鬼的快意恩仇。但是如果把這一切生搬硬套地放在中國的神話裡就會顯得水土不服，如果你也塑造出一群陰險狡詐、各有所圖、利慾薰心的神和一個嗜血善戰有著大塊肌肉的主角，玩家恐怕會覺得非常齣戲。中國神話的關鍵詞是自然和抗爭。比起等級森嚴，戒律繁多的天界，更令人心馳神往的是田園牧歌的塵世生活，比起對美人、黃金、權力的追求，中國神話更推崇的是自由和心靈的歸宿。比起不可違抗的神諭和預言，我們顯然更信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宣言。因此，在主旨的選擇上，我認為《大聖歸來》和《哪吒魔童降世》都做了正確的決定。實際上，這兩個人物也是中國神話裡最不平凡的人物，他們桀驁不馴，一個敢於反抗天庭的威嚴大鬧天宮，一個敢於違抗父權做出削肉剔骨這樣在古代被視為極其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們的結局也是一樣的令人深思，孫悟空被鎮壓在五指山下，最終還是戴上了金箍護送玄奘西天取經，位列仙班。而哪吒也還是被李靖的寶塔所縛，成為周武王麾下的戰將，再無幼時的桀驁和威風。而這樣的結局放到今天真的還能夠讓觀眾心悅誠服嗎？一個英雄崛起，反抗強權卻又被更強的強權鎮壓的故事很難成為一個讓人心潮澎湃的好故事，因此編劇讓故事處於一個上揚的結局，只講述不甘命運奮起反抗的那部分，也算是在不改變神話原著的基礎上一次戴著鐐銬的舞蹈了。


《哪吒》裡不僅僅的主角時時在做富有反抗意味的舉動，連每一個反派都是“我命由我”的踐行者，申公豹因為自己野獸成精的出身難以晉升，龍王雖然得了個威風的名頭卻不得不成為海底煉獄的看門狗，每個人的行為都是在反叛，都是對命運不公的控訴。


神話世界的異彩豐呈實在值得我們慢慢探尋。不同的地理環境，不同的歷史預示著不同的文明樹在萌芽之時就已經向著不同的方向生長，我也期待著能有一天看到一個浩大的以中國神話為背景的“國風”宇宙，期待看到山海經裡的珍禽異獸，期待沉香救母、精衛填海那些從小感動我的故事能再一次感動我們。

作者：程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