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洲玩遊戲

王亦般發表於2020-12-11
在寫下這篇文字之前,我期待的是什麼?一場異域的旅程,一次對“不一樣”的好奇?寫下這篇文章前,我帶著想象,寫下這篇文章之後,我仍然只能想象那片遠方的異域,那有著永恆長夏的土地和棲居其上的人們。

“他們那吃海龜嗎?有沒有烤海龜蛋吃?”

在得知我有一位正在非洲援建基礎設施的採訪物件後,每隔半天就有朋友問我一次這個問題。

“當然不吃。”我每次都得替時差5小時的文二回答。

文二是這篇文章的主角。今年10月5日,隨著航班降落在達累斯薩拉姆市朱利葉斯機場,文二終於來到了非洲大地。達累斯薩拉姆是坦尚尼亞過去的首都,也是這個國家最大的城市,許多政府機關和商業機構仍舊設立於此。為了來這裡,文二已經等了好幾個月。

■ 啟航

今年6月,文二從大學畢業,7月份入職,準備去非洲。“主要是等手續,一直等到10月。”

“我的專業其實並不是工程造價,是國際經濟與貿易。”文二告訴我,“當初面試中鐵國際班,20多家單位裡只有兩家考慮我,還是因為我英語好,其他的聽到我的專業就不要了。”

文二的大學底子是土木、鐵道專業,與中鐵、中建等工程單位關係比較密切。大二的時候,文二聽說了中鐵國際班專案。在他看來,這個專案為他提供了一個機會,一個“出去看看的機會”。

“當時選這個唯一的想法就是出來看看。”文二說,“我很喜歡在《刺客信條:黑旗》裡邊開船,還下載了它的船歌合集。當然,我覺得它的支線設計有些喧賓奪主。不過,我會選擇這份工作,多多少少受了它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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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信條:黑旗》首次加入了海洋場景和海戰元素,可以指揮一艘海盜船,在廣袤的加勒比海上漫遊冒險
文二偏愛以“航海時代”或“遠航”為題材的藝術作品——無論是遊戲,還是其他形式的。但他也坦然地說,自己其實沒有玩過太多以航海時代為題材的遊戲。真正吸引他的,不是“航海”本身,而是其中蘊含著的某些東西。

“就是那種自由的、浪漫主義的主題。”

“那你玩《巫師3》的時候會不會騎著馬到處轉悠?”我問他。

“是的,我今年剛買了新電腦,第一件事就是把《巫師3》調到最高畫質,然後到處看風景。”

■ "來之前應該買一臺Switch"

現實裡沒有太多浪漫主義。

坦尚尼亞的生活與在校園裡差得並不太多。文二不是一線工程師,屬於文職人員,日常工作就是在辦公室裡處理些財務問題,基本上定時上下班,只有月底工作才繁重一些,“因為涉及到給當地工人發工資”。

鋼板房、食堂、生活區現在是海外基建專案的標準配置。文二住在工地附近臨時搭建的員工宿舍裡,一週工作6天半,沒有太多時間離開工地。下午6點下班後,文二回到宿舍,玩玩遊戲,或是隨便做些其他的事打發時間。

文二開始有些後悔。“其實我應該在來之前買臺Swit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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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熱帶地區生活,蚊帳是必需品

大學時代,文二經常借同學的PS4和Xbox遊戲機玩遊戲,《鬼泣5》就是在同學的PS4上通關的。然而,跨越亞歐大陸的旅程並不適合攜帶主機——佔用大量行李箱空間,陪伴在文二身邊的只有一臺工作和娛樂兩用的膝上型電腦。

“我們一開始嘗試過打《英雄聯盟》,但延遲實在太高了。”提到遊戲,文二滿臉無奈,“《英雄聯盟》沒有非洲伺服器,我們只能聯歐服,延遲高達200ms,基本上是玩不了的。”

舍友和同事更喜歡玩手遊。同事們嘗試用無線和當地的4G網路玩《王者榮耀》,體驗非常糟糕。最後大家放棄了對延遲要求高的網遊,即使用加速器,物理距離帶來的高延遲還是很影響遊戲體驗。

但是對延遲要求不那麼高的網遊還是可以玩的,比如《爐石傳說》和《英雄聯盟》的“雲頂之奕”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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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頂之奕”玩法與自走棋大致相同,2019年剛推出的時候頗為流行,而且受延遲的影響較小

於是,工地宿舍裡的遊戲氛圍也有些像大學寢室。大部分人都在玩自走棋和《爐石傳說》,偶爾有人頂著延遲一起開黑《英雄聯盟》,也有同事經常玩策略類手遊,文二沒仔細看,他猜那可能是《率土之濱》。

“我的話,就是下班以後玩玩《爐石傳說》和單機遊戲,玩了五週目的《巫師3》現在都還躺在電腦裡。”

在當地為自己的筆記本添置了二手螢幕和遊戲手柄後,文二還是感到少點什麼。他跟我再次強調:“所以,當時應該從國內買一臺Switch帶過來。”


■ “比較尷尬的是,我也沒有”

文二儘量改善著自己的遊戲環境。添置了螢幕和手柄以後,他可以在筆記本上舒服地玩單機遊戲大作了。

“不是我吹自己,整個專案組能用英語順暢交流的中國人包括我只有3個,”文二說,“所以我和不少當地員工關係很好,他們也有人問過我,要不要一起玩‘FIFA’或‘實況足球’,只是筆記本上玩不太方便。他們沒有主機,比較尷尬的是,我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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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寢室風格的筆記本,外接螢幕和鍵鼠

達累斯薩拉姆是坦尚尼亞的前首都,也是全國的工業、經濟和文化中心,地位大致相當於中國的上海。這個坦尚尼亞最大的港口集散了大量來自海外的貨品,同時將國內的農產品遠銷海外。

剛到坦尚尼亞時,文二發現當地的生鮮農產品相比國內特別便宜,十幾元人民幣就能買到一斤羊肉。但是,當地的生活日用品價格比國內要貴得多,這可能與坦尚尼亞缺乏成熟的工業體系有關。

“很多華人會在國內收製成品,然後再以3倍價格出售給當地人——當然也包括當地的中國人。”文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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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坦尚尼亞同樣可以吃到火鍋,而且食材都很便宜

電子產品自然也不例外。文二一度考慮過在當地買一臺遊戲主機,在電子城裡轉了一圈後卻發現,這裡確實能買到主機,只不過大多是翻新機,賣得還跟新的一樣貴。手柄、螢幕、音響等零配件大多是在國內淘汰了幾代的產品,同樣價格高昂。

他花150美元買了一臺二手的戴爾24寸1080p螢幕,摺合人民幣大約1000元。Xbox 360有線手柄花了12萬先令,約合人民幣400元。文二也考慮過在網上訂購主機,但亞馬遜的送貨地區不包括坦尚尼亞,其他跨境電商平臺往往對銀行卡和信用卡使用有限制,對剛離開校園的文二來說,這些條件暫時沒辦法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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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尚尼亞電子城一角,這裡翻新貨比較多

文二算了一筆賬,就算有的平臺能買,如果用跨境電商平臺走海運運過來的話,大約得花上個把月時間,運費1200元左右。“其實可以託朋友從國內帶過來,但主機太佔行李箱空間,不太好意思麻煩別人。”

文二的遊戲生活似乎陷入了“困局”,這是他在這裡親歷的甜蜜和苦澀。

“我不知道這麼講合不合適。”文二說著說著忽然有些猶豫,也許是覺得我可能對坦尚尼亞產生了糟糕的印象,“其實坦尚尼亞作為英國殖民地,總體開化和文明程度很高,只是經濟和工業水平不高。我個人覺得,經濟和工業水平不是評價一個地方生活的全部。至少在我的經歷裡,我很少看到人們像在這裡時一樣,走在路上可以輕鬆自如地和陌生人打招呼。”

“還有,海鮮是真的便宜。”

■ “等我發工資了再說”

每當我問文二,有沒有買某個遊戲或遊戲機的計劃時,他總是回答:“等我發工資了再說。”

一開始我並沒有理解其中的含義,直到他偶然間說起:“工程專案裡拖欠工資是常事。”

在文二正式到坦尚尼亞前,專案已經拖欠了工作人員7個月的工資,直到11月才結算第二季度的工資,獎金以美元現金的方式發放。文二介紹,在他們系統內部,每個工程專案都是一個獨立管理、運營的單位,就像一個個小王國,並不存在跨專案、普遍性的管理。文二認為,“在管理比較好的專案,可能拖欠工資的情況會比較少”。

當然,文二也強調,只有管理部門的員工會被拖欠工資,科級領導以下幾乎人均會被拖欠5個月左右,但專案單位是不敢拖欠工人工資的,因為工人會直接影響到施工的現場進度,現場進度又會影響工程單位的收入。

因此,拖欠工資這個現象是由工程行業的營收模式決定的。施工單位每個月將完成的產值上報業主,再由業主稽核後放款,這樣就自然地形成了時間差。以文二所在專案的請款過程為例,他們與總承包商單位間的某期計價通過後,計價款還得等大概兩個月才會到單位賬上。當然,專案管理者也可以在每個月上交計價收入時要求國內總部先發基本工資,只是他們不一定會那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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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工現場在海上,從工地可以清晰地看到對岸的高樓廣廈

所以,文二並不準備在基建行業久留。“這個行業存在很嚴重的年齡斷層,無論是一線工人還是大學生能進入的管理層。”文二說,“起薪很高,但上升空間相當有限。國內基建行業基本都是國企在做,而國企內部的職位是和行政等級掛鉤的。比如專案經理就是副科級到科級,(分公司)總經理就是副處級到處級。基本上,除非是子承父業,大部分人都很難熬上比較高的級別。”

“當初選擇這個專案就是為了出來看看,我也確實出來看到了。桑給巴爾島就在我們專案的對面,不過我還沒有機會去。乞力馬扎羅山離我們那有300公里,如果有時間,我想去爬一爬。”

文二來到坦尚尼亞只有短短兩個月,他的航海剛剛開始,未來的路還有很長。

“等我發了工資就去。”他總是這麼說。


■ “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在坦尚尼亞的前首都,你可以在一座城市裡同時看到各個時代的建築風格,從數十年前到最近的流行都有。同樣,你可以在這裡看到各色人等,從最貧窮到最富有的人。這些人們之間好像存在深邃的鴻溝,不僅存在於空間上,而且存在於時間上。受過教育的富裕階層能獲得最新的資訊、最時髦的事物,住上使館區最新最好的住宅,買全球首發的遊戲機。每天掙12500先令的普通勞動者,彷彿存在於另一個時空。

“當地貧富差距很大,旱的旱死,澇的澇死。”文二這麼形容,“我和同事去西餐廳,一份義大利麵要25000先令左右,約合人民幣70元。”幾乎相當於工地工人兩天的工資。

“但這是否意味著他們發展速度很快?畢竟還是有一部分人迅速地富了起來。”我提出了問題。

文二的回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當地人似乎不怎麼在乎發展這個事。”

“他們看起來也不怎麼在乎GDP之類的,普通建築工人似乎對財富的積累並沒有那麼上心。更接近於掙一天,花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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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生活的街區,相比於東部海岸線上的高樓廣廈,這裡有些像十多年我老家的小鎮

當地公司在僱傭工人時,往往是按天籤合同的,工資日結。很多人在工地上工作幾天就結工資走人。等過幾天,之前掙的錢花得差不多,就再回去工作。

國內建築公司在進入坦尚尼亞時,根據當地情況準備了多種不同的合同。當地工人可以選擇以天、以周或以月為單位簽訂合同。文二所在公司為了方便管理,一般以提供6個月的合同為主,還有較短的兩三個月的合同,當地工程師則會與建築單位籤一年的合同,合同性質也與工人合同不同。從管理層到普通工人,每週工作6天、一週工作45小時,除了不得不趕進度的工人,專案從上到下都沒有加班的習慣。

但是,在坦尚尼亞,做生意的機會其實很多。只要人們自己願意,很快就能找到門路發家致富。這極少一部分人成了坦尚尼亞社會中的富有者。但是,普通人看起來根本沒有想要發家致富的意願。

持之以恆、日復一日地工作、儲蓄,積累財富,遵守勞動紀律、節制消費,這些我們習以為常,視之為美德的特質,並不見於坦尚尼亞的普通建築工人之中。相比於為明天而思量,坦尚尼亞的工人們更願意在每天下工後換下沾滿汗與塵的工作服,換上乾淨的衣衫,成群結隊地前往酒吧。放浪一夜後的第二天,有的人帶著朦朧的醉眼走上工地,有的人就此一去不返,有的人則回到宿舍矇頭大睡,給無奈的管理者、工程師和HR留下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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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大型商場裡的遊戲商店正在出售PS4 Pro,包裝有明顯的磨損痕跡,要價約合人民幣4200元,大約相當於當地工人三四個月的工資

在坦尚尼亞永遠火熱的陽光下,似乎看不到電子遊戲存在的土壤。雖然熱帶永恆的長夏總是給人以時光凝固的錯覺,當地普通人也總是懷抱著一種遊戲人生的心態來面對工作與生活,但他們的收入,他們對工作與儲蓄無所謂的心態,很難讓他們攢到足以購買家用電腦或遊戲主機的金錢。對他們來說,電子遊戲是鴻溝另一面的事物,與他們之間隔著遙遠的時空。

由於網路遊戲公司甚至沒有興趣在非洲多架設幾個伺服器,坦尚尼亞的人們和生活在南亞或東南亞的普通人那樣,連前往網咖玩主流網路遊戲的機會都很難得。

■ 海上的寶可夢

不久前的一箇中午,正在我考慮一會兒要點哪家外賣時,與我相隔5個小時的文二發來訊息:“突然意識到我可以抓寶可夢了。”

“是《寶可夢:GO》嗎?”我驚訝地問,“在坦尚尼亞能捉寶可夢嗎?”

文二說,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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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二最近在收集寶可夢上收穫頗豐

“我們在修一座跨海大橋,施工工地在海面上。昨天我在海面上走的時候,突然發現海里有隻鐵甲犀牛。”

“那你捉到了麼?”

“是的。在地圖上距離1公里外的地方有個地標,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資深寶可夢玩家左輪老師說可能是補給點,那裡有很多寶可夢。不過,在宿舍和專案部往返的路上,我就抓到了大鉗蟹、大牙狸、鯉魚王、溜溜糖球……”

……

“也許乞力馬扎羅山頂也有一隻寶可夢正在等待。”

作者:王亦般
來源:觸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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