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之下，我即是你——面具文化的罪與罰

面具在人類社會自古有之，除了遮羞&掩飾身份，更多具有形而上學的精神價值。那人類為什麼要佩戴面具？戴面具又對人有什麼樣的意義？

導語：

“I am the Mask You Wear.（面具之下，我即是你。）”——《歌劇魅影》Christine唱詞

無常工作室製作人樑夏又來碎嘴了。上期講完logo設計背後的故事，反響超出預期，這次來聊聊面具。為什麼講面具呢？看到最後自然會知道（笑）。

面具在人類社會自古有之，除了遮羞&掩飾身份，更多具有形而上學的精神價值。那人類為什麼要佩戴面具？戴面具又對人有什麼樣的意義？


伴隨著Yellow Magic Orchestra的《BEHIND THE MASK》，關於人、歷史、亞文化與面具背後的故事，現在開始。

【正文】

導語中提到的《歌劇魅影》，其實是一個“看臉”的故事。

【臉】通常被認為是人最主要的外部特徵，我們習慣於通過記憶一個人的長相，來識別他人。因此當一個人想要隱藏自己真實身份時，第一反應往往都是“遮住面部特徵”。


反推這種心理，我們想要獲得“其他身份”，則需要獲得目標的面部特徵。獲取物件可以不僅僅是人，從山林間飛禽走獸到九天上神妖仙魔，只要我們有想象力支援描摹“祂”的面容，那麼人類就能夠“獲得”任何想擁有的身份。

於是“面具”應運而生。


其一：面具簡史

【西方】

這些擁有巨大空洞眼部的石制雕刻，是人類歷史上迄今為止可考最古老的面具。它們誕生於新石器時代，距今已有9000多年，出土於以色列的朱迪亞沙漠以及朱迪亞丘陵地區。


當我們與這些近萬年前的面容對視時，可能會浮現出一個問題：這些面容曾經屬於誰？又被誰銘刻在岩石上？

考古學家給出的答案是：曾經生活在以色列地區的新石器人類雕刻這些石面具，為的是代表死去祖先的靈魂。祭祀成了面具最早被人類賦予的功能之一，在原始信仰開始逐步進化後，先民們同樣以曾經指代過祖先的面具來指代神明。不同於很多事物在設計之初的功能性考量，面具從一開始就被人類文明賦予了神祕色彩。

但隨著歷史車輪的推進，面具也逐漸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在公元前六世紀，面具在亞歐大陸兩片文明沃土上，不約而同地開始進入全新的領域——戲劇（曲）。


世界上公認的西方戲劇起源，來自於古希臘對於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祭祀儀式。最早以簡單的悲喜劇形式出現，為了能使觀眾都能夠明確演員想要表達的情緒，演員們都佩戴著誇張的面具，以代表角色的情緒狀態。


後來西方戲劇雖然逐漸捨棄了簡單粗暴的悲喜劇面具，及至18世紀左右，歐洲戲劇中的面具實際上已經消亡了。但它早已演變成了代表劇場藝術的符號。在好萊塢星光大道上，人們會以悲喜劇面具的符號，來表彰在劇場藝術領域有傑出貢獻的藝術家們。


【東方】

而在東方大陸，公元前六世紀的商周，儺文化的興盛帶動了面具文化的繁榮。這種佩戴面具降神的儀式性行為，甚至在周朝宮廷中演變為了一種固定官職，由專人負責，《周禮·夏書》稱之為：方相氏。

“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米裳，指戈揚盾。”在驅逐疫鬼的儀式中，方相氏身披熊皮，黃金面具上繪製四隻眼睛，顯得強大而可怖。這些祭司所掌握的通神之力皆是由代表不同神明的面具所賜。


隨著文明在華夏大地的推進，面具造型拋開了原始氣息，開始朝著技術含量更高，更為精良的方向發展。其中最為知名的就要數四川蜀地出土的三星堆文物中的大量青銅面具，據考證這些都是古蜀國舉行祭祀時的用品。但讓人迷惑的是至今仍不知道這些面具背後所代表的是何種神明。


時間推進到唐宋時代，儺文化發展至此已經從政權的祭祀活動逐漸演化為了民間娛樂活動，儺戲面具也由代表神明轉變為了演繹民間傳說中的人物。


在此之後中國戲曲中的面具文化，最終演化為兩支：一支仍保留著假面表演的藝術形式，活躍在民間地方戲種中，比如儺戲、地戲、藏戲等等；而另一支則逐漸演變成了我們如今常常看到的戲曲臉譜，紅臉的關公、白臉的曹操……


不同於西方的戲劇面具為了表達角色情緒，中國的臉譜則更注重角色身份的表達。製造工藝上也捨棄了“形”，而注重“色”的搭配。在系統規則下的顏色使用，使得臉譜以最低的成本，塑造出識別度最高的角色，從而發展出龐大的戲曲人物體系，並流傳至今形成了一套獨特的藝術品。


面具藝術在東西兩開花，發展至今都演變成了具有表現性質的藝術形式。這種獨特的神祕主義美學必然會在現代的潮流文化中得到二次創作，而ACG作品中的面具必然會成為最具象化的文化載體。

其二：亞文化中的面具

在泛ACG作品中，戴面具的角色數不勝數，姑且可以表現形態分為三種：功能性，神性，人性。

【功能性】

最淺層次的功能性基本應用了面具的工具屬性。如果單從實用性來聊聊幽靈或者白褲襠的面罩，掩面或保護的功能似乎並沒有什麼意思。這裡要說到一款經典設計，出生在科學尚未啟蒙的時代，兼備功能性和宗教意味，影響至今的朋克元素——鳥嘴面具。


歐洲的中世紀，黎明破曉前最黑暗的時代。黑死病肆虐歐洲，瘟疫醫生們將裝滿香料和草藥的袋子塞進細長的鳥嘴以求能夠過濾掉四處飄散的黑死病“瘴氣”。雖然現在看來有些可笑，但是在那個被傳統教會統治的時代裡，這已經是相當先進的技術。


在疫情中，當人們發現鳥嘴醫生的救助比祈禱上帝更有實際意義時，意識形態的天秤從神學更傾向於（偽）科學。這微妙的傾斜，帶動了中世紀歐洲政教合一體制覆滅前最後的瘋狂。

所以一旦哪個遊戲出現了鳥嘴面具的形象，必然會伴隨著宗教與暴政情節。亞楠的鳥姐、威尼斯的刺客醫生、甚至哥倫比亞天空城的巨大夜鶯。這些鳥嘴造型或類似設定的角色，都有對當時黑暗社會時局的對映。


【神性】

關於面具的“神性”，ACG作品中更多地採用的是面具“降神”的屬性，即通過戴上面具獲得了某種超人的力量或身份。可能現代社會，我們能接觸的這類面具已經很少。但要說到流傳至今，還能在大量ACG作品中活躍的要數日本的能樂面具。

在日本“能樂”是一種由演員佩戴假面表演的戲曲藝術，最早出現在公元7世紀的奈良時代。關於“能樂”的起源則是從日本本土的祭神儀式和民間歌舞藝能中蛻變而來，隨後受到當時盛唐伎樂、舞樂的文化影響，雜糅演變成流傳至今的“能樂”藝術。


神祕詭異可能是人們對“能樂”面具的第一印象。怪力亂神的神話傳說，驚悚怪誕市井怪談，每個題材都能在在面具造型上得到體現。故事中層出不窮的英雄、神魔、鬼怪，通過面具給演員“降神”般的身份轉換。也構成了能樂龐大的面具體系，數量多達500多種。


般若、萬媚、大天狗等經典造型，為ACG文化興盛的日本提供了寶貴的現實素材。恐怖怪異，駕馭鬼神之力，相信破戒僧的般若面具讓玩家揮之不去的陰影。面具就將神話中妖魔氣質賦予了角色，讓玩家產生了畏懼之心。


但個人還是最喜歡《死或生》中的女天狗，第一次知道天狗角色還能這麼做，脫褲魔賽高！（誤）


【人性】

最後說到“人性”。這裡可能要丟擲一個觀念，非實體的面具，即“人格面具”（Persona）。這個理論是瑞士著名心理學家卡爾·榮格所提出，一般指代人類在不同社會環境下所扮演的角色。


說到這裡你可能立馬要脫口而出《女神異聞錄》？那我們來看看為什麼一個心理學理論會被一個神棍遊戲作為核心概念，甚至以此命名。

答案很簡單，因為榮格大師的理論本就非常神棍。在大師所著的《紅書》之中，榮格自己主動創造出的幻覺裡與許多超自然的力量（神靈、惡魔以及各種靈魂）對話，並提及了一種精神力量：Libido（力比多，這裡說的是榮格的理論而非佛洛依德），這是一種驅動人心理現象發生的力量，先天帶有並可以轉移分配。


用於包裝神明、惡魔、傳說生物的神祕學簡直再合適不過，那人性的部分就用師出同門的Persona心理學概念好了。人在步入文明後，社會結構複雜，單純的一副面孔，要面對不斷切換的社會身份。一個白天勤奮工（mo）作（yu）的一般社員，回到家可能切換成擅長領域的意見領袖，亦或針鋒相對的鍵盤俠。既有正面，也有負面，人格之上的多重身份切換催生了Persona的概念。


而在《女神異聞錄》系列中，大量角色就帶有極為隱蔽負面人格，每個人格背後都有一個支配該人格的使魔，這個使魔就被遊戲定義為Persona。而一旦角色在精（wu）神（li）層面擊潰了自己負面人格，就獲得了對該使魔的控制權。


通過人格面具反推歷代主角，作為青春期的日本高中生，表面沉默寡言，人畜無害。內心世界卻控制著大量強力Persona，抑制自身多重人格的精神力怪物，想想就讓人恐怖。

可見ATLUS在《女神異聞錄》專案的構思初期，就想用神祕學與心理學交融的理論包裝青春校園題材，人格面具的概念完美的傳達出遊戲獨有的氣質。


通過面具作為人格蒙太奇，創作者們給玩家丟擲一個問題：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是隱藏在面具背後的那張臉，還是面具本身所代表的，來自你內心深處那無人知曉的面目？

其三：面具下的人

大英博物館曾經委託世界藝術學教授約翰·馬克撰寫過一本梳理博物館館藏面具的書籍，書名就叫做《面具》，但它的副標題十分耐人尋味——人類的自我偽裝與救贖。


作者認為，人類社會的發展冥冥之中正遵循著某種規律：原始人敬畏自然，通過製造面具來為自己加持神明之力；工業革命後，人類進入到肆無忌憚開發地球的時期，面具的作用更加功能化，傳統的面具元素逐漸淪為娛樂符號，但與此同時人類心理上的面具卻不斷加深；而現在，無形的面具更是在根本上影響人類社交與身份轉換。

我們會發現，面具作為一種符號化的物品，它無論怎樣發展，怎樣進化，最終都會迴歸到面具下“人”本身的塑造。

這就回到了我們在研發《九霄繯神記》的問題，如何塑造一個暗殺系的人形兵器，沉默修行者，永遠遵循某種信條，活在陰影中的主角。

沒錯，這就是一個刺客和他的故事。


不同於來自西方的刺客故事，我們的主角並不會揹負拯救人類修整歷史的重任，我們想講述的不僅僅是一個隱藏在面具下的刺客，而是主角如何追尋自我的故事。所有我們選擇了面具作為主角符號化的視覺元素。在賦予角色的特定屬性和魅力外，更為主角鋪墊了從冷漠迷惘到復仇犧牲的成長曲線。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面具——人類的偽裝與救贖。


我們想讓角色摘下的，除了冰冷的面具，還有深埋在主角內心深處的精神壁壘。而這張面具，正是每個人都不得不戴上，又難以摘下的。希望遊戲成型後，玩家能在這個簡單的故事中，獲得一定心靈上的共鳴。

那就說明我們創作的故事還算成功。（笑）


下一期我們可能講講角色“背後”的故事。

作者：無常工作室
來源：奶牛關
原地址：https://cowlevel.net/article/2065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