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委內瑞拉做遊戲,月薪只有30塊怎麼整?
“與現實生活相比,我的遊戲就顯得有點平淡了。”
瞅了兩眼,大概是講委內瑞拉爆發了大規模停電,導致網遊《RuneScape》裡本來一張滿是人刷怪的地圖突然空了。從評論來看,老外們應該是在諷刺這個國家的打金從業者太多了。
估計你對“金農”這個字眼早已司空見慣。我原本也以為這不過又是一則歐美玩家調侃鄰居朋友的常見故事,只不過腦子裡突然蹦出幾年前委內瑞拉經濟崩潰的記憶,隨手在谷歌輸了幾個關鍵詞後,很快便發現打金的事情確實不假,但主要原因卻是“吃不上飯”。
話又說回來,民眾們操起破電腦被迫成為賣金刷子的現象,也只是他們遊戲產業的一個縮影罷了。
居安不思危
委內瑞拉本來是個非常富庶的國家,藉著石油繁榮和國際市場的油價攀升,上世紀七十年代時,該國的經濟增長率和人均 GDP 都坐上了拉美地區第一的位置。手裡有幾個閒錢的政府,也不吝惜推行北歐式的社會保障制度。送食物、送汽車,首都加拉加斯的海港附近平地起高樓,免費分給窮人居住。
假設你當時造訪委內瑞拉,經常能看到這麼一番景象:當地的中產階級開著凱迪拉克,喝著蘇格蘭上好的威士忌,還不忘跑到紐約的奢侈品店掃貨,一句口頭禪也為美國人所熟知 —— ?Qué barato! Dame dos(真便宜,來它兩個)。
聽說委內瑞拉國家石油公司後來還在北京開了個辦事處,就在亮馬橋的一座大廈裡,高管們經常跑到旁邊的五星級酒店扯淡。可想而知,有著高福利和大把資金的加持,他們的遊戲產業原本是很有希望的。
2010 年,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
與重工業等老牌行業有關的政府機構,都一度考慮利用公共資金建立一家遊戲公司。
曾在委內瑞拉最大遊戲工作室 Teravision 任職的藝術設計師 Claudio Rafaelli 認為,行業內大大小小的企業均受益於美國市場的外包工作。因為相比中國和印度,他們的時區和地理位置更利好,而且專業開發人員的英語水平往往很高,無心之間省去了很多麻煩。
Teravision 的辦公室
2008 年可以說是騰飛的一年,各大企業和獨立開發者聯合在委內瑞拉成立了 INVENTAD(電子遊戲民族產業:娛樂和數字藝術)。這是一個非營利組織,主要職能是建立學校和遊戲行業之間的橋樑,一方面幫助大學畢業生找到工作,一方面幫助公司找到人才。
INVENTAD 還和遊戲教育組織 UCV SIGGRAPH 及其加拉加斯的 Game Jam 展開合作,主辦每年在首都舉行的大會,並請來專業人士進行講座。
所有這些努力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之前提到的 Teravision 就獲得了任天堂授權,開始為 Wii 和 DSi 開發遊戲,而由大學生創辦的團隊也在微軟的 DreamBuildPlay 競賽中拿到第二名,高校課程陸續引入了遊戲相關的內容,前途一片大好。
但沒過多久,一團陰霾突然籠罩了整個行業。
先是 2009 年 8 月,國會通過一項法律,禁止“開發、進口、分銷、銷售,租賃和使用包含戰爭及暴力性質的遊戲和玩具”。
從當年的資料來看,委內瑞拉作為世界上謀殺率最高的國家之一,每 10 萬人就有 49 人被謀殺致死,相比那些治安較好的國家高出 40~50 倍。
不管與遊戲有沒有直接關係,政府都以此為口舌,將其與不良的社會影響掛鉤。而且一年之前,EA 好死不死還出了款名叫《僱傭兵2:戰火世界》的遊戲,其中就有主角幫助一名將軍推翻委內瑞拉政府的橋段。
國際謀殺犯罪率(每 10 萬人):藍線為委內瑞拉
很多從業者一開始對禁令還持樂觀態度,UCV SIGGRAPH 副主席就表示新法律對暴力的定義非常模糊,可能只會涉及 18+ 作品,僅僅影響到 16% 的內容銷售。但他們後來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彼時的當權者 Hugo Chavez 對遊戲極其敵視,認為正是它促進了民眾對香菸、毒品和酒精的需求,還聲稱“那是資本主義通往地獄的道路”。甚至連任天堂在他眼裡都是個宣揚自私、個人主義和暴力的企業。
除此之外,軟體業在委內瑞拉也面領著嚴峻的盜版問題。黑商們不僅能夠當街售賣產品,還一度在國家背書的媒體上給自己做廣告。根據國際智慧財產權聯盟的一項調查來看,盜版至少佔到了該國遊戲行業潛在收入的 84%。
雪上加霜的是,爛攤子還沒整清 —— 2012 年時,委內瑞拉的經濟突然崩潰了。
逃離委內瑞拉
委內瑞拉經濟崩潰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根基不穩的民主化、比如圍繞民粹主義的政策。但為了避免半桶水的廢話太多,說白了,就是國家的收入來源完全依賴石油和相關衍生物的開採、出口。只要油價一崩,那就什麼都沒了。
早在七十年代時,委內瑞拉的外交官 Alfonzo 就提過醒,說石油是“惡魔的糞便,必將帶來毀滅”。到了 2016 年,石油出口收入佔到該國 GDP 的一半以上,接近出口總額的 96%。
反正加工業懶得做,農名伯伯也不用種田,畢竟物資可以全靠買,也不需要賣別的東西來提振經濟。結果碰到國際油價大跌,政府對此的應急措施卻是不斷加印貨幣,進一步導致貨幣貶值、物價攀升。
本來一個玻利瓦爾能兌換到一美元,很快變成幾換一、幾十換一、幾百換一,恐慌的民眾們跑到超市把能買的東西一掃而空,慢半拍的就只能看著手裡的錢,變成“還不如用來擦屁股的衛生紙”了。以至於現在拿著一美元,你可以換到 210000 玻利瓦爾。
玻利瓦爾太不值錢,還不如拿來做工藝品
影響是巨大的,包括遊戲行業在內,很多公司僱員的月薪折算下來只剩 5 美元,白領們紛紛湧上街頭幹體力活。大學老師和教授情況可能稍好一點,一個月能夠拿到 15 美元。
Maduro 接任委內瑞拉的總統後,你經常能看到他在電視裡提一些匪夷所思的倡議。比如呼籲各家各戶養兔子作為儲備食物,少用電吹風可以讓女性的頭髮更美,以及政府一週只用工作兩天,為國家省電。
因此,文章開頭說到的“遊戲打金業”極其繁榮就不難理解了。最初還只有熟門路的遊戲從業者和玩家投入打金的懷抱,後來連 60 歲的大媽都跑來湊熱鬧。因為《Runescape》用網頁就能開啟,成本極低,再加上穩定到比委內瑞拉法定貨幣還要穩定的經濟系統,受到了很多窮人的青睞。
綠龍大概是《Runescape》裡最受打金者喜愛的怪物之一
正常情況下,一名玩家每 2 個小時就能打出 100 萬遊戲幣,通過無手續費的比特幣跨洋賣給別人後,等值大概為 1 美元。試想一下,如果你一天打金 10 個小時,相當於在委內瑞拉上了一個月的班。
根據 Polygon 的報導,一個名叫 Martinez 的前會計師在月薪只剩 4 美元的情況下,就通過打金賺夠的 450 美元逃到祕魯。他後來又存了 1000 美元,把老媽和女友也從委內瑞拉撈了出來。在這人的印象中,很多人都靠《Runescape》逃離了委內瑞拉,還有無數人正嘗試著這麼做。
帶著大包小包逃難的委內瑞拉人
毋庸置疑的是,遊戲從業者也在逃離委內瑞拉。
根據聯合國在 2019 年 2 月公佈的資料來看,拉丁美洲各國已向有需要的委內瑞拉人發放了約 130 萬的居住證和其他政府授權,加上出逃黑戶估計有 300 萬人,佔到這個國家總人口的十分之一。
加拉加斯曾被視為拉美的財富和創新中心之一,如今只剩一具空殼。基礎設定也隨著經濟崩潰而降級,網速下調到拉美國家平均水平的一半不說,三天兩頭還要搞次大停電。
儘管憑藉著外包工作和加密貨幣結算,一些頭部遊戲公司還能勉強給員工發得起“正常工資”,但卻完全留不住高精尖人才。歐洲工商管理學院釋出的調查指數顯示,2018 年時,委內瑞拉的人才競爭力在 119 個國家中位列 105 位。
開發商 Teravision 的主創見勢不妙,在 2010 年時就搬到哥倫比亞,組建了一個新的團隊,委內瑞拉公司僅作為辦事處存在。到了 2017 年,委內瑞拉的業務也由於實在經營不下去被迫關閉,只有三人得以前往哥倫比亞繼續工作。另一部分資深員工被解僱後,相繼逃到了其它國家。
最後的生還者
時至如今,那個信誓旦旦要連線學校與遊戲行業的 INVENTAD,官網早已無法訪問。而關於委內瑞拉遊戲發展的行業部落格 El chiguire Literario,自 2012 年起也不再更新。
那麼,還有人在這個國家做遊戲嗎?
事實上,如果你去 Upwork 等兼職平臺上逛一圈,就會發現有大量來自委內瑞拉的遊戲開發者正在尋求僱傭。一個懂 Android、iOS、電腦三端程式碼,且有著 Unity 經驗的人時薪只需要 2 美元,甚至比在麥當勞打工還低。另一位至少有著四年工作經驗的程式也好不到哪去,時薪僅為 5 美元。
委內瑞拉開發者在網站上尋找兼職
得益於外包性質的工作,他們不完全依附於國內的經濟形勢,要是真有活幹,也比打金的好過一點。可能正因如此,加拉加斯的 Game Jam 直到 2020 年還在舉辦,11 年來不斷的吸引著獨立開發者互相幫助。臉書上同樣能找到委內瑞拉的遊戲開發群組,成員數量少說也有兩三千人。
其中最有名的小作坊,是開發過《賽博朋克酒保行動》的 Sukeban Games。
2014 年時,兩個還沒脫離大學的死宅參加了在 itch.io 上舉辦的 Cyberpunk Jam。在總計 252 部參選作品中,他們的《賽博朋克酒保行動》僅位列 24 名,按理來說很難引起人的注意。
當年拿到第一的,正是後來在微軟 E3 釋出會上大放光彩的《最後一夜》
不過,Ysbryd Games 作為一家來自新加坡的初創發行商,還恰好就擅長於從“二三線”的遊戲裡發掘合作伙伴。他們堅信這個處於危難的團隊能切實的“做完”遊戲,於是通過 itch.io 平臺的資訊找到兩名開發者,承諾幫他們走出困境。
這番承諾並不是畫餅,你甚至能從中看出偉大的國際人道主義精神。由於嚴苛的外匯管制,走進銀行、面向海外、開戶拿錢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在委內瑞拉也有著極高的門檻。Ysbryd Games 不僅要做好發行的本職工作,還得為他們開通海外銀行賬戶而絞盡腦汁。
直到 2016 年時,Sukeban Games 才通過合規的手段上架了遊戲。待到兩個窮苦青年拿到第一桶金時已經是隔年的 2 月份了,可見中間經歷了多少困難。
這部以賽博朋克為背景的遊戲,核心來源於作者在第三世界國家生存的經歷。但他們並不想表達一些苦大仇深的東西,反而傳達了壓抑社會中令人感到快樂、積極的情緒。好在是遊戲賣得不錯,不到半年時間就售出 15 萬份。雖然比不上《空洞騎士》那種明星級別的獨立作品,但也足以供作者在飯都吃不起的國家揮霍一陣。
賽博朋克酒保行動
如果說電子遊戲在別的地方只是豐富人們精神娛樂生活的邊角料,到委內瑞拉可能就變成了一種求生手段。從打金、到外包、再到獨立遊戲,這關乎著千千萬萬家庭明天的口糧。
Sukeban Games 曾自嘲的提到:“與現實生活相比,比如在聖克里斯托爾(委內瑞拉西北部城市),一個朋友不得不在屋頂上跳來跳去躲避暴動,自己的遊戲就顯得有點平淡了。”在收入到賬後,他們購買了一張顯示卡、一臺 PS4,一本來自 DMM 的畫集,當然還有用來開發續作的引擎,恰似家門外的紛亂與自己毫無干系,沉浸於腦中的美好世界。
而大約在 2019 年時,Tech Crunch 採訪到一位名叫 Francisco Fernandez 的動畫師,他因為醫療問題被迫從委內瑞拉遷徙到哥倫比亞。但即使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此人還是心心念念自己的祖國。遊戲從業者所體現的那種樂觀情緒,卻是整場災難中最令人意外的閃光點。
參考資料:
Venezuela and the Videogame Industry: A follow up
The history and transformation of Teravision Games
作者:箱子
來源:VGtime
地址:https://www.vgtime.com/topic/1091777.j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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