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穎一對話彼得·蒂爾:慶幸沒有投資任何清潔能源技術公司,但我應該投資特斯拉

机器之能發表於2021-06-15

圖片


2016年3月14日到25日,美國著名創業投資家、全球暢銷書《從0到1:開啟商業與未來的秘密》的作者彼得•蒂爾(Peter Thiel)來到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為清華學生講授《創辦新企業-中美新觀察》課程。時任清華經管學院院長錢穎一曾與蒂爾展開一場關於創新創業的對話。幾個月後,2016年8月,錢穎一與彼得·泰爾在史丹佛大學經濟政策研究院再度展開對話,相關內容後來被收錄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錢穎一對話錄》。
這次對話中,彼得·泰爾談到了美國經濟核心問題在於生產率增長不足,其中核心問題在於技術創新不足。矽谷創新也僅侷限在計算機、網際網路、軟體、IT這些領域。與那些對資訊科技孜孜以求的投資人不同,彼得·泰爾的風險投資創始人基金(Founders Fund)中的25%投在了資訊科技以外的領域,但不包括當下大熱的精準醫療和清潔能源。在泰爾看來,他們面臨相似的挑戰,比如市場結構和商業可行性。他對區塊鏈技術前景也表示悲觀。
在談到中國企業家時,他認為有利方面是創業精神非常強烈、都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工作非常努力。不利之處在於競爭過於激烈,人們抄襲的速度太快。
在他看來,只有先去發現真實的問題,再去找解決這個問題的技術,才是可行的,順序顛倒往往出問題。
成功比失敗更重要。不要從失敗中學習,而是要從成功中總結。


時間:2016年8月18日
地點:史丹佛大學經濟政策研究院

圖片
圖片
彼得•蒂爾(Peter Thiel)創業家和投資家
1998年創辦PayPal並擔任CEO,2002年將PayPal以15億美元出售給eBay,把電子商務帶向新紀元。2004年做了首筆在Facebook的外部投資,並擔任董事。同年成立軟體公司Palantir,服務於國防安全與全球金融領域的資料分析。
蒂爾聯合創辦了Founders Fund基金,為LinkedIn、SpaceX、Yelp等十幾家出色的科技新創公司提供早期資金,其中多家公司由PayPal以前的員工負責營運,這些人在矽谷有「PayPal幫」之稱。
蒂爾成立了蒂爾獎學金(Thiel Fellowship),鼓勵年輕人在校園之外學習和創業。他還成立了蒂爾基金(Thiel Foundation),推動科技進步和對未來的長遠思考。
蒂爾是《紐約時報》排名第一的暢銷書《從0到1:開啟商業與未來的秘密》(Zero to One: Notes on Startups)的作者。

錢穎一:參加今天活動的成員都是來自清華經管學院企業家學者專案(後EMBA專案)的學員。他們10年前曾參與了EMBA專案的學習,現在又繼續深造。他們每一位都是成功的企業家,創辦自己的公司。之前,他們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在矽谷拜訪企業,參加講座。他們都非常期待今天你的加入。
他們都經歷過從0到1的創業歷程。今年春季學期,彼得在清華經管學院教授了一門為期兩週的課程。學生非常多,他們都對能聽彼得講課非常興奮,而彼得也非常喜歡我們的學生。
美國經濟的核心問題
錢穎一:我們先從幾周前你在共和黨全美代表大會上那次非常著名的演講開始。你談到了美國的實力以及重建這種實力的必要性。你提到,美國的核基地仍在使用軟盤,最新型的噴氣式戰鬥機甚至不能在雨中飛行。這些措辭非常強烈。你是想關注美國的真正問題,從而重塑美國。你能為我們詳細說明一下嗎?讓我們瞭解問題和問題的起因,以及你是如何思考這些問題的。
蒂爾:我在矽谷持有的是少數人的看法。據我看來,美國的核心問題,遇到的核心挑戰就是生產率增長不足,並且在過去幾十年生產率增長太慢。其中的核心問題,在於技術創新不足。在矽谷,通常講的故事是單方向的進步,巨大的創新,創新的速度如此之快,但是我認為在許多方面,是相反的故事,是一種非常有限的創新,大多數情況下只侷限在計算機、網際網路、軟體、IT這些領域,而在其他領域的創新,從噴氣式飛機到核電站、能源、藥物等各類領域,美國在過去40—45年間的變化實際上很小,停滯不前是非常令人驚訝的。
從很多方面可以發現這一點。「技術」一詞在60年代不僅僅指計算機,它還意味著火箭、超音速飛機,意味著新藥物、綠色革命、農業等不同事物,以及不斷髮生進步的眾多領域。然而,時至今日,到了2016年,「技術」一詞所表示的僅是資訊科技這類事物,以及與資訊科技相關的事物。技術的定義範圍被大大縮小了。這同時也反映在計算機領域,進展範圍在縮小,其他領域的進展更小,這在美國遇到的很多挑戰中也有所反映。西方世介面臨著同樣的情況,不僅僅是美國,西歐、日本也遇到了非常類似的問題。我們的社會需要尋求經濟增長,才能保持社會安定,提供越來越高的福利來保證社會穩定,使每個人最終達到良好的狀況。所以我認為,這不僅僅是技術上的挑戰,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會成為文化、政治與社會問題。
錢穎一:你聽起來很像一位經濟學家。很多的經濟學家都認為美國的生產率增長在減速,但矽谷的人好像不這麼認為。這周我們聽了很多講座,人們都在談論電動車、自動駕駛汽車、生物燃料車,他們談論所有這些技術上進步的可能性。你認為這些不能與60年代或70年代的那些創新相提並論嗎?
蒂爾:當然有可能,但是舉證的負擔轉移了。幾十年來增長緩慢,人們有理由持懷疑態度。我們的增長速度曾經非常快,並希望保持這一快速的趨勢。現在增速減緩,我們預設這種情況會繼續,儘管突然加速的可能性是始終存在的。比如說,生物技術。尼克松在1970年對癌症宣戰,表示將在1976年戰勝癌症。這並未實現,距尼克松對癌症宣戰已經過去了46年的時間,與46年前相比,現在我們離最終戰勝癌症已經更近一步,然而人們並不認為在下一個46年內會成功實現這一點。當然存在實現的可能性,但是人們的期望多多少少改變了。
當然,我認為如果自動駕駛汽車成為現實,這會是一個非常巨大的變革。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可能並不如汽車的發明那麼重大,但這會是非常重大的變革。那樣的話,我們就必須提出一個問題——假設自動駕駛汽車在下一個15—20年內出現,如果這將成為最重大的事件——這是人們最常舉出的一個例項,那麼這在實際上會增加多少GDP?可能有5%、10%、20%?持續20年,每年達到0.5%或1%?這很好,但並不十分精彩。自動駕駛汽車是很棒的想法,但是我認為它本身並不會改變人類文明。
電動車、清潔能源技術、生物技術
錢穎一:那電動車呢,它會從根本上改變能源的使用方式嗎?
蒂爾:這與燃料車的價格有關。有兩個不同的原因支援人們使用電動車。原因之一是氣候變化。事實是,燃油車對於環境的破壞太大。這樣,即使電動車的價格過於昂貴,也會有助於電動車的普及。另一個原因便是電動車價格低廉,清潔的電力技術價格越來越低,變得比燃油便宜。如果價格真的便宜了,就會體現為經濟進步。但是如果車輛價格不便宜,在統計學上就不會表現為經濟進步。當然你可以說統計的計算並不十分準確,因為其中沒有計算對環境造成的損害。即使考慮到統計的衡量方式,反正也不會表現為經濟進步。到現在為止,這並不是一種非常重要的產品,原因在於電動車價格過於昂貴。
錢穎一:對於你的朋友埃隆·馬斯克是否能在5年內佔領市場,你持樂觀態度嗎?
蒂爾:我從不會與埃隆打賭。他總是那麼地樂觀。我在2008年夏天與埃隆談過有關特斯拉的問題,我問他美國最新成立的汽車公司是哪家,何時成立的。他的回答是吉普,成立於1941年。之後有些人也嘗試過,但都失敗了,而吉普則是最後一個成功的企業。已經有67年沒有新車企業成立了。埃隆對此非常樂觀,當時表示說,是時候成立特斯拉公司了。我認為特斯拉是一項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成就。對於它將會成為一種大眾產品,還是一種非常高階的產品,目前沒有定論。
錢穎一:即使到了現在,這還是一個沒有定論的問題嗎?
蒂爾:什麼是規模經濟?又是如何運作的?但是毫無疑問,我不會與埃隆打賭,從不。特斯拉是在納斯達克市場上做空最高的第二或第三支股票,因為人們通常看到這家市值高達300億美元的公司,年產只有5—6萬輛汽車,一定認為它的估價太高了。所以一定要為特斯拉假設特定的增長量,才會達到其估值。很多人都在同埃隆打賭。
錢穎一:特斯拉公司的市值現在高於福特公司或通用公司嗎?
蒂爾:我沒有看過對比資料,但我覺得大致情況應該差不多。
錢穎一:與其他廠家相比,特斯拉的汽車產量只佔很少一部分。
蒂爾:大概10%。
錢穎一:好,剛才談的是電動車。現在回到生物技術的話題上。我們今天聽了幾場講座,內容涉及精準醫療,奧巴馬在2011年宣佈了這一舉措。因為這個話題與癌症有關,你剛剛談到了,在過去幾十年間,抗癌症的結果使人失望,人類沒有做到更好。然而,講座內容提到,我們現在有了很多種藥物,為具體的病人量身定製用藥。人們研發出了DNA測序方法等舉措。按照所有這些教授和投資者的觀點,對於實施精準醫療他們非常樂觀,已經非常接近目標了。雖然人們不能治癒癌症,但是可以延長癌症患者的存活年限。採用測序和精準醫療,你認為這在今後20年內將成為大事件嗎?
蒂爾:我當然希望是這樣。當然,我們正在透過很多種方式來努力實現這一點。比如風險投資,不僅對資訊科技領域進行投資,我們還嘗試在資訊科技以外的領域投資。與在矽谷有一點不同,我的風險投資創始人基金(Founders Fund)中的25%投在了資訊科技以外的領域。比如投在埃隆的SpaceX公司、新的生物技術領域,而矽谷的大多數公司都會100%投資訊科技。這是對投資者的挑戰,現在僅僅轉移了一點。在資訊科技行業之外可能出現了許多的趨勢,但是對於創業公司來說,並不一定好,因為要獲取價值,往往是非常困難的。
在我的《從0到1》那本書中,我的論點始終是,真正具有價值的業務是那些壟斷的業務。企業可以透過多種不同方式實現壟斷。其中之一就是在其他人可以複製你的做法前,你先來佔領市場。如果你創立了Facebook,而最初的市場是哈佛的1萬名學生,那麼你在10天內便獲得60%的市場。這是一個非常好的開始。其他人來不及複製你的模式,來不及趕超你。對於精準醫療、血液測試等等,以及一些檢驗公司,太多的人都在做相同的事,這樣就非常難以瞭解商業該如何運作,儘管這樣對於社會可能是好事。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了清潔技術領域,在上個10年中,這是矽谷的大事件,但我們現在不會來談論這件事。我認為在太陽能電池板領域一定出現了創新,一定有一些進展,但是沒有企業家捕捉到商機。
錢穎一:你跟我提到過,你對沒有投資到清潔能源感到慶幸。
蒂爾:但我應該投資特斯拉。應該慶幸的是,我沒有投資任何清潔能源技術公司。清潔能源技術最根本的挑戰是,你有一個規模龐大的市場,在2005—2008年間的每個發展階段,在矽谷都可以看到清潔技術的繁榮發展。能源市場是一個巨大的市場,1000億、數萬億美元,而清潔能源是這個市場的很小一部分,競爭非常激烈。
我認為市場的結構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因其事關商業的可行性。在IT方面似是而非的一點是,企業面臨的初始市場規模會很小,是從很小的初始市場開始,但後來可以產生巨大規模、極具價值的企業。在清潔能源技術領域,某種程度上也在生物技術領域,市場通常會非常龐大,但是進展緩慢。這對現有的大型企業來說意味著優勢,而創業公司則難以獲得價值。所以,對於一家精準生物技術公司而言,擴張規模非常難,可能必須要儘早提前出售給大型的製藥公司。所有這些市場結構,都為投資者增加了難度。可能出現的情況是,沒有任何投資者願意投資。也許非營利組織比如大學會推動研究,自身開展投資。市場結構為投資者帶來了困難,所以在大學之外這一領域的推動力度就不如在大學內部那樣強勁。
錢穎一:所以說,大學在這裡也扮演了一定的角色。
蒂爾:當然,基礎研究的角色是始終存在的。問題在於,風險投資者如何參與。重點在於可以從風險投資中獲取多少交易額。
資訊科技
錢穎一:你對谷歌、Facebook的AR、VR如何看?在微軟也稱為MR,也就是混合現實技術。我們已經有了很多種「現實」,擴增實境、虛擬現實、混合現實。這是一個正在發展的重大事件嗎?
蒂爾:這可能會是一個大趨勢。該領域的資本化一直非常困難。當前尚不明朗,情況的發展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資本化的程度如何,取決於如何將其轉化為具體業務。這是一個非常寬泛的話題,我也經常被問到這一問題。技術的趨勢是什麼?作為一個投資者,我對所有這些趨勢持懷疑態度。我們可以具體列舉這些趨勢:AR、MR、VR,還有人工智慧。幾年前還有大資料、雲端計算、SaaS(Software as a Service,軟體即服務)企業軟體。一旦人們發現一個趨勢,就會了解它,很多人都會從事它。而矛盾的是,一旦這樣,這些趨勢就會變得沒那麼好了。
我經常舉的一個例子就是,當有人向我推薦一家公司時,會用一大堆不切實際的流行詞。比如說,我們要為SaaS業務建立一個移動平臺,將大資料引向雲端。這麼多的流行詞,就像是在打撲克時,出牌前虛張聲勢一樣。你的公司並不是獨一無二的,並沒有做到差異化。我一直都感興趣的是具有獨特之處的公司,它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用自己的語言來描述它,而在有了自己的語言之後,就有了自己的行業類別。有了行業類別後,也就有了很多人來做事。有了很多人做事後,競爭就太激烈了。
錢穎一:所以你不喜歡流行詞。
蒂爾:流行詞,比如說大資料計算,如果你是一位投資者,面對這些詞,你就必須趕緊跑開。而對於AR、VR而言,這些可能是一些非凡的技術,在投資方面要另當別論了。有關投資中的技術領域,我個人對其中的交集領域很感興趣。好的技術一定意味著好的投資嗎?並不是每一種好技術都是好的投資。
錢穎一:這真是今天很好的收穫。你不喜歡流行詞,而是嘗試去發現一些新事物,它們還沒有一個流行詞去描述。
蒂爾:或者說,你確立了新的類別。2004年,Facebook起步時,人們稱它為社交網路。這並不是第一個社交網路公司,當時還有很多其他的社交網路公司。我的朋友雷德·霍夫曼(Reid Hoffman)在1997年晚些時候創立了領英,這是比Facebook早7年建立的一家社交網路公司。他們當時有各種各樣並不是十分正確的想法。有人在網上用一種虛擬身份,有人用另一種虛擬身份,人人都在網際網路上交流。我覺得Facebook是第一家發現這種方式實際上並不是社交網路的公司。這是第一家突破了真實身份的企業,使使用者可以在網際網路上使用真實身份。這使得Facebook得以壯大起來,也引起了爭議。儘管為人們提供了強大的功能,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也存在爭議,比如隱私問題以及各種各樣的其他問題。這曾屬於一個類別,現在人們仍稱其為社交網路。12年後,它仍然屬於這個類別。
錢穎一:有趣。我還記得MySpace。
蒂爾:MySpace更像在使用假的身份。Facebook在哈佛發起,是哈佛的學生為同學們展現真實個人身份的地方。MySpace起步於洛杉磯,而在洛杉磯,每個人都想成為演員,在這個網站上,每個人都可以假裝成與真實的自己不同的人。Facebook使用者使用的是真實的身份,而MySpace使用者則是使用假的身份。
矽谷為何不同
錢穎一:這就是麻省的劍橋和加州的洛杉磯之間的區別。談到地點,在共和黨全美代表大會的講話上,你說到矽谷是美國唯一一個極具創新力的地方,即使舊金山東灣的奧克蘭都不是。矽谷是如此與眾不同。請問,是什麼使它如此獨特,以至於在全世界,比如在中國或美國其他地方都不能夠複製呢?
蒂爾:矽谷相對來說較小。即使人們在矽谷有很大的發展,也不足以大到改變整個美國。矽谷企業在具體的事情上有很多進展,儘管對於矽谷是大事,但是對整個美國來講卻不是。
錢穎一:還有波士頓、聖地亞哥、西雅圖、紐約,美國還有許多其他地方。
蒂爾:創新技術的繁榮集中發生在矽谷。回顧一下網際網路發展起來的這25年,谷歌、Facebook都是在這裡起步,價值都超過了3000億美元,亞馬遜的價值也超過3000億美元,但其位於西雅圖。我很難再想到在過去22—23年間,除亞馬遜以外,矽谷之外還有哪些這麼大的公司了。可能會是南加州的SpaceX,150—160億美元,那是我現在能想到的不在矽谷的最大的公司。現實情況是,創新在這個地方尤其集中。人們都來這裡,不是在奧克蘭,不是在薩克拉門託,為什麼?這個問題一直都讓人思索,但都是猜測的,因為矽谷現象只是一個樣本,這不是非常系統的科學研究。
錢穎一:這也讓人難以反駁或者不贊成。
蒂爾:當只有一個樣本時,人們當然不能做完整的實驗。科學在某種程度上是從數字2開始的。但是可以說,如果非要我推測,就是一種非常強大的網路效應,超過臨界值的資本和人才。對於一個創業者來說,當你嘗試一些新事物時,要回答下列問題:你在做的事,真的是創新的嗎?做得有多麼好?你所做的事,真的會與眾不同嗎?如果你人在矽谷,而且你在矽谷是某件事上的最佳人選,你就很有機會成為美國或者全世界在這個事上最在行的人。但是如果你在奧斯汀是最佳人選,或者在美國一個小地方是最佳人選,那麼你在那裡能獲得的資訊就少得多了。當你不在矽谷,各方面的效率會低得多。
在我的腦海裡始終有一個問題。是否有一個時刻,企業會遷出矽谷,原來正面效果的網路效應變成負面了,比如,在矽谷的房屋成本、房地產成本會失控。或許在某個臨界點人們會找到方法,在矽谷以外也能做事。但是至今為止,在過去的15年,矽谷是非常令人驚訝的。看一看全球其他地區,只有中國了。如果我們要了解一下美國和中國之外還有哪些最大的科技公司,我不確定在過去20多年來是否有一家在西歐創辦的公司能夠產生超過100億美元的市值,可能有一兩家。這是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網約車競爭
錢穎一:目前一個重大的新聞就是優步(Uber)中國和滴滴的合併。優步在滴滴持股20%,而滴滴則對優步投資10億美元。優步中國和優步是兩家獨立的公司。這樣使阿里巴巴、百度、騰訊、蘋果、谷歌都成了滴滴的股東。你對Lyft有所投資,我記得滴滴和Lyft之前也有過合作。你個人如何理解這件事?這是優步中國唯一的選擇嗎?
蒂爾:我可以告訴你我對這件事的理解,我存在偏見。作為投資者,我很喜歡Lyft,並不喜歡優步,我認為Lyft和優步之間的競爭是善與惡的鬥爭。這是眾所周知的,並且這場鬥爭遠沒有結束。我以前也公開說過,優步在矽谷是一家在道德上備受爭議的公司。在商業上始終存在著這麼一個問題,就是一家公司到底要打破多少規則,道德界限到底要被推向多遠。當然,在創業領域中,往往存在著灰色地帶,在這一地帶中,法律界限並不明確,而我們有時候會在這方面有所推進。但是我認為,優步將這個界限推得太遠了,這就導致了其在很多領域樹敵。所以對此我要說的是,優步在嘗試佔領全球市場。滴滴的交易到最後代表優步在一定程度上失敗了,因為優步沒能贏得中國市場,對於它是否能贏得歐洲市場,還不明瞭,因為優步在歐洲不合法,在很多其他地方也不合法。在美國,Lyft和優步之間也有激烈的鬥爭。優步的規模更大,而人們仍然認為Lyft是一家更友好的公司,對乘客和司機都友好得多,而這對於為其工作的司機是非常重要的。
我本人有關超級網際網路公司的一個理論——我不想過多闡述,只說一點點——就是公司的名字極其重要。貝寶(PayPal)對於一家公司來說是一個很友好的名字——你的朋友讓你來支付。討論到監管的問題——監管機構並不希望關閉貝寶,它僅僅是你的朋友。納普斯特(Napster)——這家音樂服務機構的名字聽起來非常邪惡。「納普斯特」,聽起來像是你要綁架什麼東西,你是一個綁匪,綁架了一個孩子或者是搶奪了一些音樂。這是政府會調查的一類東西,所以納普斯特在一年或兩年內被關閉了。Lyft(來福車)的名字也非常友好——搭車出行。優步(Uber)聽上去好像在1933—1945年間在德國被使用過——「uber」在德語中是「高高在上」的意思。這種名稱上的含混想表示這個公司在什麼之上呢?可能是在乘客之上、在司機之上、在法律之上?這些都是很自然人們要反對的東西。這就是這個名字並不是最好的原因所在。當然,有可能優步最終會打敗Lyft,但是這還不是定論。
錢穎一:所以你非常注意用詞。
蒂爾:以愛彼迎(Airbnb)為例,我在愛彼迎上有很大的投資。這個公司名稱要友好得多,意思是床、早餐和小酒店。並且愛彼迎是一家虛擬的酒店,甚至比床和早餐所指的範圍還小,所以真的是很小。它根本不會威脅到任何人。那些大酒店不需要害怕,不會關閉,也不應該欺負這家小公司。而且,如果看一下西歐的監管,愛彼迎只在幾個城市遇到了挑戰,在3—4個城市。而優步在70—100個城市也遇到了挑戰,數量上要多得多。我認為其中一定有什麼原因。
在我們投資某一家公司的時候,始終要考慮的一個問題就是兩個關鍵變數——質量和價格,是否在質量上要好得多,或者在價格上要便宜得多。我一直認為,這是在理論上的兩個迥然不同的軸線,可以改善事物併產生影響。一方面,提供質量更高的產品,比現有的任何東西質量都要好,並收取合理的費用。另一個方面,提供相同質量的產品,但是價格要低得多。我認為,以我經歷過如此多的公司的經驗,得出的結論是,基本上來說,有更多的成功企業,它們是在具有定價權的條件下提供更高的品質。如果在質量相同的條件下,價格更加低廉的話,往往對消費者非常有利,但商業運作就越艱難。低價公司往往會削價——優步和Lyft都屬於這一類別。愛彼迎的質量要高得多,能實現差異化,這是另一個不同之處。
價格降低後,只有在達到非常巨大的規模後才可以勝出。在美國網際網路行業,一個透過低價勝出的例子就是亞馬遜。他們用了20年的時間來真正實現盈利。所以,低價公司需要在前期經歷一直的損失、不斷地擴張,擴張規模,直到最終達到足夠大的規模,取得規模經濟的效果。如果一家公司要透過低價取勝,那就要達到非常龐大的規模。如果一家公司要透過質量取勝,那麼通常達到中等規模就有機會勝出。
錢穎一:亞馬遜讓你吃驚嗎?
蒂爾:人人都對此感到驚訝,它讓人震驚。2000年初亞馬遜的估價是每股140美元,2002年跌到6美元,而現在大約每股760美元。先下跌了94%。然後回升了100倍。
錢穎一:你認為優步中國與滴滴的合併意味著優步的失敗。還有其他選擇嗎?
蒂爾:對於滴滴是好事。
錢穎一:那麼對於優步呢?
蒂爾:是從中國退出,可能會再專注於贏得其他一些市場。但是這代表了一定程度的退出。
錢穎一:Lyft拒絕了通用汽車公司的5億美元投資?
蒂爾:它們從通用汽車獲得了5億美元,我認為它們是拒絕了兼併。
錢穎一:你有什麼可以與我們分享的嗎?
蒂爾:我認為到現在為止,它們的決定是做一家獨立的企業。
矽谷與中國
錢穎一:最近美國主流媒體上有幾篇文章似乎談到了矽谷和中國。舉幾個例子:8月2日《紐約時報》刊發重要文章,標題為《中國而不是矽谷在手機領域處於尖端》(「China not Silicon Valley is Cutting Edge in Mobile Phones」),並以微信為例來說明。兩天後的8月4日,《華盛頓郵報》刊發文章,標題是《遇見在矽谷完成大宗交易的中國「耳語者」》(「Meet the China 『Whisperers』 Who Get the Big Deals Done in Silicon Valley」)。次日,也就是8月5日,週五,《華盛頓郵報》刊發另一篇文章,題為《中國資本席捲矽谷》(「China is Flooding Silicon Valley with Cash」)。在座的這些學生們,他們都是投資者和創業者。你生長在矽谷,在這些記者、新聞工作者們進行報導時,你是怎樣看待這些有關矽谷和中國的變化的?他們有什麼創新嗎?有什麼有趣的地方嗎?
蒂爾:這非常難說,形形色色的文章太多。可以說,在IT、技術的背景下是有趣的,因為發生這些事情的主要地點是在中國,在中國的幾個城市以及在矽谷。所以,人們自然而然想要了解在哪裡會產生合力,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讓矽谷向中國學習的,或者中國可以向矽谷學習的,投資的方式,或者中國與矽谷是否構成競爭關係,事情的發展是否順利,等等。這是一系列很自然的問題,主要因為,這是世界上僅有的兩個可以發生一些大事情的地方。人們不會去問有關矽谷和印度,或者矽谷和德國的任何問題。
諸如此類的事——我可以舉出一個非常自戀的例子,先向大家道歉。我已經從出版商那裡獲悉了我的書的出版數量——全球的銷售數量,並且本週早些時候,我與那些來自德國的朋友們在共進早餐時談過,而我自己也是德裔,跟德國有一些關係。談到銷售數字,我的書在美國銷量為26萬本,在中國售出了超過100萬本,中國的銷量佔全球總銷量的2/3。印度的銷量約為4萬本,印度和中國的對比是4萬和100萬的規模。東亞的其他地區表現也非常好,台灣地區銷量為6萬本,韓國銷量為5萬本,日本銷量為7萬本。在日本,創業精神可能並不那麼強,但是他們的購書數量卻非常大。然後,德國銷量為7500本,這就是西歐的情況。
錢穎一:他們知道你是德裔。
蒂爾:所以你認為這會有所幫助。我之前去過德國,用德語演講了3—4次。我不會說中文,你知道的,但是中國人沒有忽視我的書。這就說明了在這些國家創業活動的密集程度。在創新與創業的問題上,在中國和美國,人們都存在著極大的興趣,然而在西歐,這種興趣則極其有限。
中國的長處與短處
錢穎一:去年,也就是2015年,你在中國花了幾周的時間為新書做推廣。今年早些時候有兩週的時間,你在清華講授了一門課程。你還見到了許多興致勃勃的中國學生、企業家和投資者。你對中國年輕人、投資者、創業家或者所有這些人的印象如何?
蒂爾:我發現大家對此產生的廣泛興趣令人難以置信,還有那些聰明、有天賦、努力工作的人們,也讓我驚訝。整個社會都在朝著創業的大方向努力發展。作為一個外人,中國有很多事情讓我無法瞭解。我認為對於中國來說,一項特別重大的挑戰就是中國在任何一方面都充滿了激烈的競爭,從考入清華大學,到如果你是一位創業者,狂熱的競爭,而很多企業樂於賺取很少的利潤,因此競爭如此激烈。如果在中國要憑規模取勝,那麼規模會非常大,因為這個國家本身就非常大。在所有這些各不相同的軸線上,競爭的激烈程度,要遠遠超過美國或者全球任何其他地方。激烈的競爭透過不同的方式,會表現出好或壞的兩面性。競爭可以提高行業實力,使你脫穎而出,但卻始終會帶來這麼一個問題,就是你所參與競爭的行業或領域是否正確。
錢穎一:可以說一下中國的企業家精神的有利方面和不利方面各是什麼嗎?為什麼你覺得中國具有優勢,反之也存在著劣勢呢?
蒂爾:有利方面是:創業精神非常強烈;大家都受過良好的教育;工作非常努力——這是三個主要的方面。   
錢穎一:三個主要的方面:非常強的創業精神、良好的教育、工作非常努力。
蒂爾:非常有天賦,受到過良好的教育。
錢穎一:良好的教育。這是三個有利方面。那麼,不利方面呢?
蒂爾:不利方面——我會把所有不利的方面歸於競爭因素,競爭過於激烈。受到普遍批評的一個方面就是,人們抄襲的速度太快。所有東西都被抄襲。
錢穎一:中國人很擅長學習。
蒂爾:但是這樣也使競爭更加激烈。這樣就使問題變得非常困難:什麼樣的企業才能成功?
錢穎一:由於面對這種程度的競爭,他們做事的速度很快,會很快擴大規模。
蒂爾:所以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到的。我不知道如何在中國做到成功。這給人非常深刻的印象。
聽眾提問部分
提問1:我在中國和美國做地產專案,是一個傳統企業,但是我們現在和IBM戰略合作,利用一項網際網路加區塊鏈加房地產這樣的轉型和創新的產業網際網路。我們知道,在中國也好,在美國也好,都有數百萬億人民幣或者數百萬億美元的存量房地產、存量資產。如何把存量資產證券化?我們採用的解決方案是:採用區塊鏈,利用其真實性、唯一性、加密性和移動賬本的機制,用智慧合約相連線,然後構成一個未來P2P和網際網路消費金融多重應用的整合系統設施。希望您給出些這方面的建議。
蒂爾:就太具體的例子給出建議總是很難,我只能從大的方面來說說一般的規則。廣義來說,這個問題是關於能應用到房地產的金融科技。我總是從大處著眼來看看金融科技。金融科技面臨的挑戰是:在理論方面已經有了很多值得玩味的,但實踐中還是有這樣或那樣的監管問題。如果有新方法使房地產證券化,確實會提高它的價值,同時我認為房地產證券化也會受到一系列監管審查。近10年來美國有巨大的房地產泡沫,湧現了大量金融工具。有很多挖空心思的方法將其證券化,來抬高估值,但是最後出現了太多金融工具。所以我認為金融創新太多,就會帶來很多問題。
提問1:我想再討論一下這個問題。網際網路金融在美國和中國都處在探索的早期階段。我們認為技術可以解決信用問題,或者能替代信用,因為技術本身就是最大的信用。我個人認為技術+鉚定房產這種解決方案可能是未來金融科技上一個巨大的突破。
錢穎一:在中國經常提到區塊鏈,人們把區塊鏈看作靈丹妙藥。
蒂爾:近些年比特幣很熱,當然區塊鏈是和比特幣相關的技術。從這些技術的發展歷史來看,我對區塊鏈的發展前景比較悲觀。比特幣最開始是一種新型網路貨幣,在一些方面取得了成功,在其他方面卻很侷限。比特幣並不是理想的支付方式,往往用來進行貨幣投機,但日常交易時就不是那麼好用了。矽谷湧現了第一批比特幣公司,但這些比特幣公司發展得並不好。然後人們說,那就轉向區塊鏈技術吧。所以現在就出來了一批區塊鏈公司,這些區塊鏈公司發展得也不好。
擁有一項好的技術,然後尋求這項技術新的應用方法,這種模式在矽谷是行不通的。只有先去發現真實的問題,再去找解決這個問題的技術,才是可行的,順序顛倒往往出問題。先有了好的技術,然後為了應用新技術而去製造問題,往往適得其反。縱觀比特幣、區塊鏈在矽谷的發展歷史,往往是後者居多。先有絕妙的技術和發明,再去找到哪裡去應用。這種模式行不通。
錢穎一:對於這兩種模式的觀察和比較很有意思。
蒂爾:所以你總是希望出現問題,這樣就可以應用這項技術了。
錢穎一:先有技術,再去找問題。
蒂爾:是的,當然我不確定比特幣的確就是這樣的模式。往往有人為因素,比如一些人,往往是科學家或者其他只懂技術、不懂經濟的人。這些人有很瘋狂的想法,當然他們會有很好的科學發明,但他們卻不知道該怎樣應用他們的發明。
提問2:您剛才說的這些話已經得罪了來這兒四五天的教授和CEO。您談到科學總是第二位的,但是這幾天來的所有人都在講技術,講科學。我想了解您說科學是第二位的不是在和前幾天的教授和CEO唱反調嗎?
錢穎一:他沒有說科學是第二位的。他說的是,技術這個詞本來是很廣義的,但是現在在美國一說技術,自動就說成了IT技術,他認為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從這裡他引出了其實技術進步並沒有那麼大,只是我們自己的感覺。我們也太把技術侷限在IT這個領域了。他是從這個角度講。上次在清華他特別講了這件事,整天拿著iPhone就覺得這裡面天天有進步,其實沒有那麼大進步,這完全是個錯覺。
提問3:我們現在都擔心用過去成功的經驗去指導未來,大家總希望您能給出很多的建議來解決問題。但是感覺上,您始終用您過去成功的經驗來指導未來。您怎麼想?
蒂爾:我不確定我這麼說過。當然,或多或少我們總是吸取過去的教訓並從中學習。實際上我提出的Facebook的例子已經證明了這一點。Facebook不是普通的社交網路,而是第一家有著真正需要實名認證的網站。這就證明了不能用過去的成功經驗指導未來。過去的經驗總會被分門別類,而這樣的分類是有誤導性的。我一直反對分門別類,反對分析趨勢,我不去分析擴增實境、虛擬現實的趨勢。這其實就是把剛剛過去的經驗延展到未來。對於這些我一直都持懷疑態度。我努力在第一性原理的指導下更有邏輯地思考問題,而不是拘泥於以往的模式。我對歷史很感興趣,歷史很重要。有些經歷對我影響很大,我努力去理解歷史。但是你必須明白歷史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幫你。
提問4:首先,我個人很認真讀了你的這本書《從0到1》,並且把書送給了我們的高管。我是做基金投資的,您在我心目中不僅是一個成功的投資者和富有智慧的人,而且給世界上很多要創業的年輕人提供了一條出路,帶來了一些提示和希望。我作為一個投資基金的負責人,我們也有100億人民幣的投資金額,您覺得我們以後的投資方向應該是怎樣的?您走過的路更長,見識得更多,比我們看得更準確一些。可以給我們分享一下嗎?
蒂爾:我總認為這個問題是沒有正確答案的,因為總是在不斷尋找答案過程中。這裡也許我可以給你一個框架。作為投資者,我總會問這樣兩個問題:第一,這是好的投資嗎?——投資物件是不是一家好公司?所有人都會問這個問題。第二,關於這筆投資我是否有獨到的理解,是其他人所沒有的?
我能回答第二個問題的時候,我就可能會有潛在的偉大的投資決策。在矽谷,當我比別人更瞭解指數增長、網路效應,或者更瞭解一位新的企業家——總是有很多好企業家——的時候,我對於第二個問題就有了滿意的答案。投資人要尋求資訊優勢,必須瞭解其他投資人不瞭解的東西。在Facebook這個案例中,投資者們當時低估了它的價值,是因為他們只理解自己使用的東西。Facebook成立之初是面向大學的,從2004年到2006年,只服務於大學生。投資者們大多不在大學,所以他們沒有系統地瞭解Facebook,因此也低估了Facebook的價值。Facebook在2006年年底才對所有使用者開放,2007年進行第一輪融資。投資人自己不使用Facebook,也就嚴重低估了Facebook的價值。
作為投資人我經常問自己:我是不是在某些領域有盲點?是不是忽視了一些東西?如果我說有一個公式,只要照做就能賺錢,這當然是錯的。如果真有這樣一個公式,我可以告訴在座所有人,那麼任何人都可以聽到答案然後照搬,這個公式也就沒有價值了。所以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錢穎一:很好,這其實是非常好的答案。這與今天早上沈教授的看法不謀而合。
提問5:我從事清潔能源技術,這兩天我聽了太多關於精準醫療的言論,它是生物技術推動下的人類對健康、壽命各方面管理的一個趨勢。我想我們也是可以透過一個生物能源的技術,來解決我們生存的地球的健康和壽命問題的。我認為我們的環境汙染和資源短缺要透過技術來解決。我在生物能源技術方面奮鬥了25年。我想請問您,您對生物能源技術的趨勢有什麼看法?您會不會支援生物能源技術,或者說您願意在這一領域進行投資和探索嗎?
蒂爾:我現在不會投資生物能源。我想重申我的看法,有些科技讓世界更加美好,不僅是在已開發國家,在中國也是如此。中國人對於《從0到1》這本書很感興趣,原因之一可能是中國在全球化的過程中大有斬獲。今後雖然還會獲益,但是獲益不會那麼大了。所以對於中國今後的發展來說,應該注重創新,而不是像過去那樣複製現有的技術。就這點來說,我認為在今後的幾十年裡,中國與美國以及西歐國家差別不會很大,都處於技術進步的浪潮之中。這對於所有國家來說都很重要。我想說的是,微觀經濟領域有很多技術進步,這對社會來說是好事,但對投資人卻不一定。所以我認為清潔能源技術是造福社會的,但是對於創業投資者來說,很難獲得成功,因為商業模式無法付諸實際。清潔能源技術市場龐大,一家公司很難做大,很難掙到錢。
對於精準醫療,情況可能比清潔能源技術好一點,但是生物技術面對的是與清潔技術相似的挑戰。精準醫療對於社會非常有益,但是小型初創企業在美國想要拿到生命科學的創投基金非常困難。在過去的20年間,生物技術領域的創投基金收益,比資訊科學領域要低得多。這並不是因為資訊科技比生物技術要更重要,而是因為微觀經濟學原因,這些生物技術領域的企業很難獲得回報。所以我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在微觀經濟學原因下,一些研究領域、一些科學技術在商業微觀層面價值不大的時候,我們該如何推動這些領域的技術進步,儘管面臨微觀經濟學與商業挑戰如何?我更偏向企業。我認為企業可以很好地把人組織起來,動員他們努力工作,並提出新的觀點。但我認為有些創新很難讓企業成功。
提問6:您好,首先我想問一個大眾化的問題:歷史上您所有投資的平均內部收益是多少?第二,在您所有的投資中,有沒有典型的、刻骨銘心的失敗案例?如果有的話,它帶給您的經驗教訓是什麼?
蒂爾:我會解釋我為什麼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當然我過去失敗過很多次。對於我個人來說,我年輕的時候沒得到我想要的職位,在矽谷也有投資不順的時候。在矽谷很多人都會把這些稱為失敗,我認為這很奇怪。和別人講述自己是如何失敗的,這是一種很奇怪的自誇方式。
我認為失敗不是渴望的,我認為重要的是你不能從失敗中吸取教訓。比如你沒能考進清華大學,想想你失敗的原因。或許你不夠聰明,或許你不夠努力,或許你根本不想去這所大學,或許還有種種其他原因。這類失敗案例相對簡單。
如果你經營一家企業失敗了,這是多方面因素造成的。可能你找錯了合作伙伴,選錯了市場,或者技術不成功,產品不夠好,顧客不需要你的產品。失敗是太多方面因素導致的,你從中學不到太多東西。有些時候對待失敗的心態很重要,失敗了要繼續前行,不要沉浸在過去的失敗中無法自拔。如果沒有考到清華大學,就一輩子都在考慮這件事,試圖學到點什麼,還不如走出失敗的陰影,找到更適合自己做的事情。我們都應該以這種態度來對待失敗。
從2005年起,創投基金回報率差不多為30%—35%。實際上最後只有少數投資是壓倒性的,所以說成功比失敗更重要。不要從失敗中學習,而是要從成功中總結。成功沒有規律可循,你不要太在意過去,重要的是總結過去成功的經驗,這比從失敗中吸取教訓更重要。
提問7:我提幾個問題:在您的投資過程中,關於主要的投資標準,除了您提到的創新精神,還有沒有其他的標準?第二個問題是,像您名氣很大,容易拿到專案,容易做市場,並且有影響力。那麼像我們這些普通的或者說大眾的投資者應該注意哪些問題?第三個問題是,如果要進行排序,您認為投資哪個行業最有機會成功?說一個。
蒂爾: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因為我不相信所謂的投資趨勢,所以我也無法告訴你趨勢是什麼。我認為最適合投資的一定是某家公司,而不是某個行業。值得投資的是像愛彼迎這樣的公司。愛彼迎發展很迅速,未來前景會更好。值得投資的是愛彼迎,而非共享經濟行業;是Facebook,而非社交網路行業。值得投資的一定是某個公司,這也是我最關注的。在中國情況可能有所不同。我整理過近些年我投資的公司,其中有一些前景很好。這聽起來像是在勸你們投資我的股票,這不是我今天要做的。我想強調的是,我考慮的是某家公司,而不是某種趨勢。
提問8:滴滴是中國有投資價值的一個成功案例,不過我認為最成功的還是雅虎投資阿里巴巴的案例。現在很多中國的投資人和企業家來到美國經商,他們如何在美國取得成功?您有什麼建議?
蒂爾:對我來說在中國取得成功很難。我之前提到過,作為投資人,必須要問自己是不是對這個投資瞭解而別人不瞭解。中國人比我要了解中國,如果我說我比中國人還懂中國,未免太過狂妄。所以我覺得在中國投資的問題我無法回答。
如果是相反的情況,你來到矽谷投資,你想比矽谷的投資人還懂矽谷,這同樣很難,當然也不是沒有可能。有的時候矽谷拘泥於自己的圈子,缺乏對外面世界的瞭解。比如某事在中國已經開始可行了,但在矽谷還沒有開始。所以對於投資人,最重要的是瞭解別人不瞭解的事。這一點是不變的。就像玩撲克牌一樣,你首先要看清楚玩家中誰是最笨的,這個人會輸得血本無歸。如果你看不出誰是最笨的,就該明白,最笨的是你自己。你總是要問自己這樣的問題。
提問9:我想問一個關於中美關係的問題。這次來到矽谷訪問,聽到很多教授講資訊時代的問題。中美之間的投資,特別是在新技術方面的投資越來越多。和以前相比,兩國在投資和技術方面的關係越來越緊密。另一方面,中國同美國在政府層面有很多矛盾和問題。那麼對於我們在座的商業、投資領域人士,將來中國和美國之間的關係會不會影響到投資?您怎麼看待中國關係走勢?您對我們有什麼建議呢?
蒂爾:我覺得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也不該回答。抽象來說,兩國的關係非常重要。經濟增長對於中美關係以及各國關係都非常重要。如果世界經濟處於增長,每個國家都會受益。如果沒有增長,就會有零和博弈,一個國家獲益,就意味著另外的國家受損。在我看來這類政治問題其實是經濟增長問題。如果全球經濟不增長,無論政治領袖是誰,國與國之間的關係都會惡化。如果全球經濟繁榮發展,每個國家都能受益,政治將會好。當今世界經濟增長和技術的關係越來越緊密。所以我們要推動技術快速發展,技術進步雖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但能解決部分問題。
錢穎一:大多數在座的都會同意這一觀點,即認為經濟增長能夠解決很多問題。我們的討論到這裡結束了。謝謝你今天下午的分享。討論部分非常精彩。謝謝!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