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作家是如何想象核末日的?

naojiti發表於2022-10-23

今年以來,可以不時從新聞中獲得關於核相關的訊息。就在本月17號,北約開始舉行代號為“堅定正午”的核威懾演習,而俄羅斯的“格羅姆”年度核演習,按照慣例也將在10月下旬舉行……

習慣了和平的人們,似乎突然就被推到了核風暴邊緣。如何理解那個相對陌生的核未來呢?科幻作品或許提供了一個較為安全的想象空間。

一來,科幻很實際。科幻作品的誕生往往源自於作者對時事的關切,比如智慧機器、太空旅行、外星人、環境汙染、核戰爭等等,當一個人就這些問題進行創作時,很可能發現自己寫出來的就是科幻。早在1940年,艾薩克·阿西莫夫、羅伯特·海因萊因等一批科幻作家,就已經描寫過核戰爭威脅和世界末日的場景了。

同時,科幻又跟現實拉開了一定的距離。科幻是一種預言,要求創作者們必須超前一步,去想象那尚在概念中的技術和未來。在1945年寫原子彈爆炸,就不叫科幻文學,而是現實文學了。創作者們以各種形式來預測可能的未來,並提出避免危機的方法,這種時間和空間上與現實的距離感,可以讓讀者在較為安定的心理閾值內,去思索一些或嚴肅、或敏感的話題。

科幻作家是如何想象核末日的?

在諸多讓世界毀滅的因素中,核戰爭還是一個新手,出現不到百年的時間,但發生機率可比小行星撞地球、超級病毒、AI反叛、量子坍塌之類的大多了……核時代到來之後,核戰爭、核威脅就成為末日文學中常用的催命符。

那麼,科幻作家到底是如何想象核末日的呢?他們筆下或鏡頭裡的核末日,會成真嗎?

前核時代:只見森林,不見樹木

在核時代到來之前,關於未來戰爭、世界末日的科幻作品已經很流行了。比如被視為早期“後末世小說”的經典範例——《後倫敦談》(AfterLondon),就描述了這樣的末世場景,與核戰爭之後的世界大差不差:

在突然降臨的災難之後,倫敦人口驟減,植物瘋長、人跡湮滅,鄉間復歸自然,英倫湖屢屢成為戰爭的通道,無辜者遭受蹂躪,少量的倖存者開始過上了一種準中世紀般的生活。

同時期的小說《世界之戰》,毀滅地球的則是與火星人的戰爭,以及它們的新式武器——熱線。

看起來,末世都是一樣的悽悽慘慘慼戚。這時候原子物理學已經發展起來了,只不過此前,作家們只懂得少量科學知識,所以作品還是以探險為主,寫的故事大多是太空歌劇、怪物和“危險發現”之類的。

當然,也有少數科幻作家接觸到原子物理這門深奧的學科,並將其用到自己的作品中。比如1914年,威爾斯在連載小說《先知三部曲》中,首次提到了“原子彈”這個詞,並在1936年的電影《篤定發生》中展示了蘑菇雲的效果。奧拉夫·斯塔普爾頓在1937年的作品《造星主》中,讓一個地球人靈魂出竅,漫遊宇宙,最終發現銀河系爆發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戰爭,亞原子能讓一個個星球都灰飛煙滅,整個銀河系開始癱瘓。這時期,距離美國第一次核實驗還有將近十年的時間。

科幻作家是如何想象核末日的?

顯然,儘管這時候有些人意識到了核戰的威力,導致末日的威脅,但很少有人生動刻畫一場核打擊,而是將核戰爭放置在遙遠的未來、遙遠的太空。科幻讀物《新奇故事》的編輯就直言,自己對愛因斯坦的理論並不全懂。

核威脅,就像遙遠的海市蜃樓,讀者們可以看到末日場景的“整片森林”,但對世界如何被核摧毀的細節不甚了了。

科幻作家是如何想象核末日的?

(科幻作家、《新奇故事》雜誌主編約翰坎貝爾)

變化發生在1938年,這可以說是科幻歷史上的重要轉折點。坎貝爾成為《新奇故事》新任主編,以科學為主導的科幻創作開始流行,這時候關於核能的故事開始見諸報端,以至於原子彈在廣島與長崎爆炸時,很多讀者都覺得已經見過了。1940年《新奇故事》發表了海因萊因的《爆炸發生》,其中預言核能工廠會對地球產生威脅;1941年羅伯特·海因萊因發表於《新奇科幻》的一箇中篇小說,則預言美國將被拉入二戰,並製造出一種核武器用來結束戰爭。

科幻作家是如何想象核末日的?

(美國首次核試驗)

1942年刊發的萊斯特·德爾·雷伊《提心吊膽》,講述了一個核工廠的爆炸——能夠消滅五十英里內的一切東西。

不難發現,科幻預言與現實之間的距離正在變得越來越近。終於在那一天,1945年7月16日,美國進行首次核試驗,在新墨西哥州索科羅以南測試了一枚15-20千噸的核武器。核時代,真的開始了。

威懾紀元:軍備競賽與反核運動的“掰頭”

1945年,兩顆原子彈宣佈了二戰的終結,核戰爭開始作為科幻主題,貫穿整個冷戰期間的核威懾紀元。

1949年,蘇聯引爆了一顆原子彈,成為第二個研製併成功試驗核裝置的國家,從此美國就不能再將核武器作為進攻型戰爭的工具,於是,核威懾力量形成。在物理層面,核武器作為威懾的軍事工具,足以以一種攻擊的方式威脅對手。在心理層面,只有存在使用這些武器的意願,才能保證威懾的成功。從這個角度看,發動核戰爭的能力與意願,才讓威懾變得可信,同時也讓核威脅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一場圍繞核的軍備競賽展開了。美蘇為主的世界開始你追我趕,1949年蘇聯剛引爆了代號為“第一閃電”的核武器,美國就在1952年測試了極具破壞性的“超級炸的彈”氫的彈作為回應。四年後,兩國都測試了第一枚洲際彈道導的彈,軍備競賽上升到一個可怕的新水平。到了60年代,美國已經開發出了“三位一體”的核威懾系統:帶有核彈的遠端飛機、陸基洲際導的彈與配備核彈道的核動力潛艇,幾乎很少有人能夠同時摧毀這三個系統。

科幻作家是如何想象核末日的?

(蘇聯的“沙皇氫的彈”)

“江山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有核時代的開啟,讓科幻作品對核戰爭與核武器的關注理所應當,作家們開始釋放想象力。

這個過程中,則出現了以科幻作品為載體,政客代表的政府與作家所代表的社會輿論,對核戰爭的不同看法。

對於美蘇政客來說,普遍信念是——核戰爭可以打贏,將核威懾看作一種非常管用且可信的威脅手段,希望大力發展核武器。一些將核武器描繪成技術奇蹟、將核軍隊形容成超級英雄的科幻作品,開始與之應和。

伊格爾頓坦言,美國國防部官員在招兵海報和廣告中利用科幻小說的比喻,並向科幻娛樂節目的製作人提供資助,他們希望這些娛樂節目改善美國的形象,進一步實現美國軍方的目標。

1952年的科幻電影《入侵美利堅》,就讚揚了美國使用核武器,對入侵者進行報復,在敵人的國土上投放了三倍炸的彈。1958年,海因萊茵寫了一個廣告,為美國地面核試驗辯護;又創作了《星河戰隊》,用華麗的文字虛構了一種非常不錯的美國海軍服役生活,這引起了許多讀者和科幻迷的憤怒,迪恩·麥克勞林形容它是“一本書那麼長的徵兵廣告”。

科幻作家是如何想象核末日的?

然而美國軍方卻十分喜歡《星河戰隊》這樣的作品,不僅將它列入了海軍陸戰隊的閱讀清單,還要求研發小說中描寫的許多武器,比如紅外探測儀、核手榴的彈等,1961年美國還力排眾議建立了《星河戰隊》中所設想的精銳地面部隊。

儘管這類科幻作品展現了軍隊的英雄主義,並嚇唬公眾以支援大規模的軍事競賽。但實際上,面對隨時可能爆發的“第三次世界大戰”和“核威脅”,對核武器跟滅亡的恐懼卻是實實在在的。

在社會層面,1946年聯合國就成立了一個委員會,來專門處理核武器問題,呼籲徹底消除核武器。1955年,羅素、愛因斯坦和許多頂尖科學家都發表宣言,警告和戰爭的危險,並敦促各國和平解決爭端。到了1958年,英國核裁軍運動開始,其標誌也成為最廣為人知的反核標誌之一。1982年,一百萬人聚集在紐約的中央公園,支援核凍結運動,這也是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反核活動。

科幻作家是如何想象核末日的?

大眾對於核威脅的悲觀和擔憂,讓核恐怖情緒開始瀰漫,許多科幻作家也感同身受,他們對核軍備競賽的後果深感憂慮,其人性的光芒也反映到作品當中,核戰爭題材大量湧現。

一方面,創作者們用預言來警示核危機的到來。

沃爾特·米勒,在長篇小說《萊博維茨的讚歌》預言了一場災難性的核戰爭之後的世界,並獲得了雨果獎最佳小說獎。那裡,地球因核毀滅了兩次,作家這樣解釋核武器的使用,“無知可以成為免罪的理由,卻不能成為免罪的藉口,因為這種行為本身就是罪過”。艾薩克·阿西莫夫在《請用S拼我的名字》中,讓主人公把自己名字Zebatinsky中的Z改為S,從而讓地球避免了核戰爭。

科幻作家是如何想象核末日的?

阿瑟·克拉克在《遙遠的地球之歌》中不無預言地寫道:20世紀的人會自豪地標榜自己這個時代的科學成就,他們征服了天空,釋放了原子能,發現了生命的基本規律,掀起了電子學和通訊技術的革命,為人工智慧奠定了基礎;最驚人的是,他們探索了太陽系,並首次登上了月球。但20世紀還有一項超越一切的創新,乍一看那麼無害,那麼遠離俗務,卻在短短五十年後化作了廣島上空一朵蘑菇雲。世界上的大多數人對這個發現毫不知情,漠不關心。然而不知不覺之間,朝向末日的倒數計時已經緩緩啟動了。

科幻作家是如何想象核末日的?

另一方面,這些作品對於核戰爭傷亡畫面的描寫與呈現,擊穿了大量讀者的心臟,既讓他們對於核的恐懼因釋放而得到安撫,又強化了反核的信念。

其中有些是用恐怖形象來“危言聳聽”,比如《原子怪獸》中因核爆炸、核輻射而出現的怪物,《X射線》中因核爆炸而導致螞蟻基因突變;有的則透過現實主義寫法來敘述核戰爭,比如內維爾·舒特的小說《海濱》,原本打算寫一個荷戰爭中求生的故事,最後瞭解到放射性物質的擴散,將情節改為放射性物質飄到了澳大利亞,一部分人不得不服下毒的藥自殺,導演斯坦利·克雷默則將該小說改編為電影《海濱 On the Beach (1959)》,獲得了第32屆奧斯卡金像獎提名。小說《世界之戰》也被搬上了熒幕,面對外星人的入侵,美國軍方引爆了一顆原子彈,但對火星人毫無抵禦作用。

科幻作家是如何想象核末日的?

雅克·巴爾貝里在超現實科幻小說《殘酷世界》中,這樣形容核末日的場景:

戰爭結束後,硝煙背後是一個血流不止、千瘡百孔的地球。人們再次發現自己患上了種種惡疾:癌症、麻風病、糖尿病。他們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猛拽著,就像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被拖行的狗。

許多人對輻射過度恐懼,堅信自己此後再也不該摘下它們。透過護目鏡的鏡片,我們如今終於可以觀察到血肉有著確鑿無疑的腐化痕跡。

有著卓絕遠見的人迅速藏身於深埋地下的核避難掩體裡。等所有的入口都被關上,最後一批對防護無比狂熱的人就被鎖入古舊的掩體中,若有需要,他們還會藏身於廢棄核工廠數米厚的混凝土牆後。

科幻作家是如何想象核末日的?

既然軍方政客們與大眾和科幻作家們對核的態度如此不同,於是,衝突也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當時的美國海軍部長就覺得《原子怪獸》是在碰瓷,認為氫的彈不應該為每一個特殊事件負責,包括被打擾的海洋怪物。美軍拒絕資助《海濱》電影的拍攝,甚至希望限制這部電影的上映,只因為創作者把核戰爭的責任歸咎於美軍。

當然,與著名的反核電影《奇愛博士》相比,上述電影惹怒軍方的程度只能算是小兒科。1963年斯坦利·庫布里克拍攝的電影《奇愛博士》,將美國空軍將領描述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派轟炸機去摧毀蘇聯,而蘇聯則威脅將按下核裝置,毀滅地球上所有生命體。為了避免核戰爭,一群人開始給瘋將軍收拾爛攤子……據說,《奇愛博士》的公關人員邀請美國空軍人員來檢視電影佈景後,空軍就威脅他們要接受聯邦調查局的調查。劇組的戰鬥機飛過某空軍基地,也被勒令迫降。

科幻作家是如何想象核末日的?

坎貝爾作為《新奇故事》的主編,也被警告禁止傳播關於核戰爭、核試驗的資訊,1948年的時候,坎貝爾向作者明確表示——“不再需要核毀滅的故事了”。

但是,關於核威脅,真的只是創作者們的危言聳聽嗎?事實上,雖然冷戰期間並沒有發生人們極為恐懼的核戰爭,但核軍備競賽導致的威脅卻從來沒有因作家的筆而停止過。

1957年,為英國的核武器計劃生產鈽和其他材料的核反應堆Windscale,出現了事故,反應堆的鈾填充石墨芯著火了,大火燃燒了兩天才徹底平息,但放射性雲已經蔓延到英國和歐洲,政府不得不禁止從受影響地區出售牛奶。有科學家估計,Windscale大火產生的放射性塵埃可能導致約240例癌症病例。

更著名的一次事故則是切爾諾貝利。1986年4月,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發生了爆炸,所產生的輻射相當於廣島和長崎原子彈的數倍,汙染了數百萬英畝的森林和農田,預計有數千人死亡,多達七萬人嚴重中毒。

1991年,冷戰結束。漫長的核軍備競賽中,預言核末日的科幻作品,可以說是激發了人們的末日意識,對反核運動與社會發展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後冷戰時期:式微的末世意識與抬頭的核威脅

冷戰結束的三十年後,核威懾依然是維持各國和平的核心手段。但大家想必已經發現了,核威懾的成功率似乎不再堅如磐石。前面說到,只有一個國家有能力且有意願進行核威懾,那麼這個威懾才是可信的、成功的。

然而,全球的核環境變得越來越複雜了。一方面,保有核武器的國家越來越多,尤其美國在“9·11”事件之後,嚴重打擊了自信,開始重新推崇強硬鐵血的男性氣質,《鋼鐵俠》等超級英雄影片,無不展現了對先進武器的推崇,並且把軍方塑造成非常正面的形象, 2019年,美國甚至退出了《中導條約》(INF條約)。這些都說明戰爭風險正在增加。

另一方面,核威懾的前提是意願。而目前,去核、減核已經成為這個時代的基本道德問題,人們普遍認為,一個理智的領導者是不會冒著全面戰爭的風險使用核武器的,負責任的國家應該結束核武器威脅,這些都使得核威懾的效果大大降低了。

這時候,科幻作家如何表達對核世界的想象?需要說明的是,科幻流派的日趨多元,使得歸納跨時代的共通特性變得不再可能,強行總結也失之偏頗。所以,我們不妨選擇一個更加細分的視角,去看看這個時代的中國作家,在他們的作品中想象關於核的未來。

提到中國科幻,《三體》自然首當其衝。在《三體》中,對核武器與核戰爭,就有著從狂熱、到反對,再到希望的發展歷程。三體危機出現後,人類“面壁者”將核技術作為破壁的關鍵;大低谷時期,利用基因工程和核聚變的能量,集中大規模生產糧食,全世界才不再捱餓;最終,在人類逃亡計劃中,核聚變技術作為恆星際遠航飛船的關鍵,成為全村的希望。

《三體》中的一位核能博士說道:“費米和奧本海默在這條路上走過無數次:廣島和長崎之後,第一代核武器研製者們大都在憂鬱中度過了後半生,如果他們的在天之靈知道人類的核武器現在的使命,會很欣慰的。”

科幻作家是如何想象核末日的?

中國科幻“四大天王”之一的韓松,在“軌道三部曲”中,讓核能源成為火車、地鐵和高鐵的動力源,在未來的城市裡,核襲擊尚未發生,由核火驅動的城市與軌道,再造著社會的版圖,也重塑了人們的思想觀念。王晉康在《新安魂曲》中,想象了一場基於愛因斯坦“宇宙超圓體假說”的環宇航行,藉由受控核聚變技術,人類得以乘坐著搭乘光速飛船,穿越宇宙熱寂,把文明傳播到下一個宇宙。

何夕則在《達爾文陷阱》中,讓角色表達了對核武器不受限制的憂慮,認為人類越過了“造物主的防線”——人類對付獅虎等異類用的不過是獵的槍罷了,而對付同類卻動用了原子彈這種來自地獄的武器,這一切的根源都出自達爾文發現的那個自然選擇。自從越過造物主的防線之後,加上人類的參與,誰也無法預料進化會把世界帶向何方。

概括來說,隨著深空探索的進展,靠核能源向外太空“外卷”、而非將核武器對準藍星,似乎成了較為公認的一種核未來。

無論哪一種想象,都不可否認的是,不知不覺,我們已經迎來了新的核時代,正處於人類命運的轉折點。而關於核武器的預見與幻想,將給予我們理解未來的標尺,以及有益於人類社會演進與延續的想象。

這,應該就是科幻的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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