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片破壁者(二十一):纏繞中國晶片的《瓦森納協議》包圍圈

naojiti發表於2020-12-15

在討論了一系列晶片產業的突圍歷史後,讓我們把拉視野回到現在。中美科技摩擦發生以來,晶片成為了最關鍵的“卡脖子”問題,大眾對中國半導體的關切程度也一下拉到了最高。

在圍繞晶片的爭端發生後,很多朋友第一時間會問,美國不賣晶片了,我們不能從其他國家買嗎?或者我們不能買了裝置自己製造嗎?

稍微尋找一下資料,就會發現這個問題將引出一個名字:《瓦森納協議》。

基於這份協議,由包括美國、歐洲、日本、俄羅斯在內的42個締約國,禁止向其他國家輸送軍事技術,以及航空、航天、資訊科技、生物工程四大民用領域的核心技術。而晶片技術的重要性又在整個《瓦森納協議》中首屈一指。

於是中國半導體目前所面臨的局面是,幾乎無法向所有參與半導體產業鏈的國家購買尖端技術和相關裝置。《瓦森納協議》變成了中國半導體技術的緊箍咒,一道無形卻有質的中國晶片“空氣牆”。也有分析人士將“瓦森納體系”稱為包圍中國發展的“第四島鏈”。

但如果我們換個角度想想,今天中國晶片清晰感受到了來自美國長臂管轄和瓦森納體系的“卡脖子”,是因為中國的產業與技術發展觸碰到了這個體系的邊界。如果中國晶片毫無發展困守孤島,那感覺到的將不是“緊”,而是“貴”——晶片與系列附產品將悄無聲息地溢價,成為中國經濟的吸血螞蝗。

而“卡脖子”的感覺,來自中國的產業鏈與技術能力已經跟瓦森納體系發生了觸碰和矛盾。這種情況下,在討論中國半導體的突圍前,或許應該瞭解這個環繞在中國晶片,甚至中國科技的“包圍圈”究竟是什麼樣子。這個枷鎖真的無解嗎?

面對很多事情,反對當然是正義的;但在理解基礎上的反對,或許會更有效率。

《瓦森納協議》體系:從冷戰遺物,到中國晶片包圍圈

最近我們經常聽到“冷戰遺物”這類的說法。而《瓦森納協議》以及其所構建的技術封鎖體系,就是一項標準的冷戰遺物。

1949年,美國為了帶領西方國家抗衡蘇聯,提議建立一個全面管控向社會主義國家出口高科技與戰略物資的體系。這就是由17個西方國家在巴黎成立的巴黎統籌委員會,也就是《瓦森納協議》體系的前身:巴統。

巴統時期確立了高科技封鎖的基本原則和工作流程。比如動態化的管控清單,向被限制國出口時採取成員國一致同意後才能簽發出口證的規則,刪除或增加管控品需要成員國一致同意的規則等等。巴統時期,電子裝置就與重要工業機械、化學品、石油等等一起被列入了民用管控品範疇,成為當時限制社會主義國家技術發展的“科技鐵幕”。

蘇聯解體後,俄羅斯經歷了一段與美國等西方國家的蜜月期。其中的代表性事件就是巴統的解體與重構。

1994年3月,由於冷戰結束,各國進出口需求激增,巴統體系內大量成員國對嚴苛的進出口規則提出了反對意見,這一組織宣佈解散。兩年之後的1996年7月,經歷了漫長談判後,美國牽頭構建了一個囊括俄羅斯與東歐國家的,急需延續高科技出口管控的組織。33個國家代表在荷蘭的瓦森納簽署了新的協議,這就是《瓦森納協議》的由來。

隨著後來印度、南非、墨西哥等國的加入,《瓦森納協議》基本囊括了所有西方國家,以及製造業相對發達的國家——唯獨中國除外。

理論來說,《瓦森納協議》並不是國際法或者國際公約,沒有法律基礎的保護,僅僅是成員國之間基於共識而執行的某種貿易規則。它以不具備法律約束力的方式,規定了成員國面向非成員國出口被管制專案時,必須向其他成員國通報詳細資訊。並且這個協議也延伸到了公司併購和人才聘用領域,比如要求成員國必須通報被管控領域公司的併購和參股情況,以及被管控領域不能聘用非成員國國籍員工。

雖然從理論上說,《瓦森納協議》體系面向的是除了42個成員國之外的所有國家。但在幾大被管控的民用領域與科技領域,真正有強烈技術發展需求的可能也就只有中國了。這個冷戰遺物在重新構建之後,依然抱有著濃厚的意識形態對抗色彩。而快速崛起的中國成了蘇聯之後,技術管控體系最大的,甚至可以說是核心的封鎖物件。

從《瓦森納協議》的管控清單來看,其在民用領域主要囊括了先進材料、材料處理、電子器件、計算機、電信與資訊保安、感測與鐳射、導航與航空電子儀器、船舶與海事裝置、推進系統等9大類,每一項有按照裝置、測試裝置、材料、軟體、技術分成5個層次,並且管控清單不斷重新整理。

而隨著資訊化產業的發展、智慧時代加速到來,晶片成了《瓦森納協議》管控體系的封鎖關鍵。在所有高階民用科技當中,晶片是市場最大、流通性最強、對經濟發展影響最深刻的產品。半導體產業已經成為國家發展的引擎,一切資訊科技、網際網路、通訊、高階製造、產業數字化都無法離開半導體的根基。而中國已經成為全球最大的晶片消費市場,以及規模最大的晶片加工和使用國。

換言之,瓦森納體系最初不是為中國而設,也不是為半導體而建。但到了今天,中國半導體產業卻成為這個冷戰產物最大的“受害者”。期間的邏輯,既有政治局勢發展的偶然性,或許也充斥著全球格局變化中的必然。

由於瓦森納體系的限制,中國半導體產業無法引入先進的半導體制造技術、製造裝置以及檢驗、封裝工藝。已經有不少中國半導體企業在國際市場採購中遭遇了瓦森納體系的直接阻撓。這直接導致大陸的半導體制造技術,依舊落後國際領先工藝2-3代。

但也要看到的是,包圍中國晶片產業的瓦森納體系,並非靜止不動,也並非無懈可擊。

“瓦森納體系”是鐵板一塊嗎?

前面說過,巴統之所以解散,就是因為其過於強調國際對抗,給全球貿易帶來的影響太大,嚴重製約了締約國的利益。而就像巴統變成了過時的產物一樣,《瓦森納協議》也已經有二十多年的歷史,已經開始出現一系列與各國利益、國際市場趨勢不符的特性。

而且由於瓦森納體系本身已經比巴統時期更為鬆散,是一份缺乏法律約束力的多邊管控制度,其執行原理是各國自行決定進出口物品,只需要向締約國進行通報即可。雖然在實際執行中,瓦森納體系遠比理論上更嚴格。但其對執行機制的模糊化界定,也展現了這個體制內具有鬆動的空間。

而且“巴統-瓦森納體系”也隨著國際外交局勢的發展不斷改變著對華政策。上世紀80年代,處於大環境改變,巴統就對中國實行過放鬆政策,法國等國希望與中國建立軍事合作。但隨著美國的干預,巴統對中國的“鬆綁”不久後就宣告結束。

整體審視瓦森納體系,會發現有三種可能下這一體系將出現所謂的“漏洞”,導致締約國與非締約國之間實現技術與產品的流通:

1、各國家和企業的利益訴求發生不均衡。

上世紀90年代巴統解散,其核心原因就是美國在這一體制內具有過度的裁量權,直接損害了各國與主要企業的出口利益。瓦森納體系中,也就自然強化了各國獨立的決定權和執行權,只需要向《協議》體系進行通報。

在貿易利益的驅動下,各國家、企業、產業組織的利益訴求點自然也會發生差異。各種“曲線貿易”、“各說各話”也就成為了可能。比如挪威和日本,都曾向蘇聯出售所謂的違禁技術和裝置。中芯國際在採買半導體制造裝置時,也曾經和比利時微電子研究中心(IMEC)合作,來間接引進ASML相對落後的材料和裝置。聽起來很是心酸,但也間接證明了瓦森納體系存在的縫隙。

2、瓦森納體系內的資訊差,跟不上新技術發展。

瓦森納體系是一個基於成員國定時溝通的非約束性組織,這就導致這個組織內的討論與行動經常是滯後於產業發展的。某種程度上來說,企業研究出了最新的技術和產品,都並不會想著第一時間交付國家,然後提交瓦森納體系進行討論備案。畢竟提交就等於封禁了中國代表的廣大市場,純粹自斷財路。

這種執行機制下,瓦森納體系的管控清單在飛速發展的科技下總是顯得滯後幾步。而這關鍵的幾步就給國際科技合作帶來了寶貴的可能。最具代表性的案例,可能是英國的ARM透過永久授權晶片指令集的形式進行半導體技術流通,跟以往的產業形式產生了極大變化。這種創新就沒有被納入瓦森納體系,給中國半導體產業發展提供了重要的外部助力——這也是為什麼AMR中國的紛爭會顯得尤其重要。

3、國際關係發生變化,與瓦森納體系造成矛盾。

瓦森納體系管轄的範圍很廣,涉及大量可以產生貿易價值的民用技術與產品。這就導致一旦國際政治、貿易關係發生變化,對瓦森納體系的界定就會處於搖擺中。

比如雖然目前中美關係緊張,科技摩擦不斷。但在奧巴馬時期,美國一度傳出了希望中國加入瓦森納體系,取消對華技術管制的聲音。再比如日本始終在對華技術出口中保持與美國高度一致,採取極其謹慎的態度。但在去年日韓貿易摩擦當中,政界與半導體產業都表達過希望加強與中國的半導體直接合作,打擊韓國的半導體產業鏈。國際局勢始終以利益為轉移,也不必將一時的情況當作永遠。

這些“縫隙”的存在,至少表明瓦森納體系並非一個嚴苛到極致的準軍事化,或者有法律依據的封鎖體系。其成員國之間、國家與企業之間、產業鏈之間充斥著不同的利益訴求與變化發展的可能性。

這道中國晶片的空氣牆確實很硬,但只是柵欄,並非鐵板。

理解和突圍這道空氣牆

其實從根本上來說,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世界最大的高科技消費市場,被榜單前四十的其他所有經濟體進行技術封鎖,這本身是一個非常畸形的秩序。

《瓦森納協議》從側面展現了不少事情,比如中國的核心科技發展難度真的超乎想象。再比如有人說這個協議就是目標清單,把中國要發展什麼都標註清楚了。面對瓦森納體系和愈發嚴峻的國際科技爭端,確實沒有必要抱有幻想,該自己發展的終歸一件也不能落下。

而在面對瓦森納協議背後的科技霸凌與技術不平等時,僅僅高呼反對也不能解決問題。正視局面,思考這道空氣牆的內部機制和動態變化,也許才是撬動它的開始。

從以往案例來看,瓦森納體系所執行的一個核心機制在於,其歸根結底是以美國意志為導向的。“美國希望封鎖”才是封鎖的實質,極少看到歐洲或者俄羅斯在體系內實行否決權。最著名的案例,是2004年捷克批准了向中國出口價值6000萬美元的雷達系統許可證。按照瓦森納體系的以往標準,這宗交易已經透過。但隨後幾天在美國的暗中干預下,捷克方面突然取消了合同。可見規則並不重要,“美國意志”才是根本。

更露骨的表現在於,美國也面向很多理論上的被管制國家和地區提供以軍火為主的貿易。比如對印度、沙特,再比如近期依舊在升級的美國對台灣地區軍售。瓦森納體系並不約束美國,這是另一個需要正視的地方。

還有一點,《瓦森納協議》並不是美國進行科技長臂管轄,實現對中國科技封鎖的唯一途徑。中芯國際無法購買ASML先進光刻機的另一個理由,是因為其中有美國的核心裝置和專利技術。自美國在1977年透過了《海外反腐敗法》(FCPA)後,美國不斷加強圍繞科技、貿易、金融體系展開的長臂法案建設。只要與美國企業發生關聯,甚至郵件透過了美國伺服器、使用了美元進行結算,都可能被納入美國長臂管轄的範圍裡。

這裡一定要注意的是,無論是《瓦森納協議》體系還是美國的過度長臂管轄,本質上都是對自由市場流動與全球科技產業鏈的扼殺和倒退。換言之,《瓦森納體系》希望製造的是割裂與封鎖,而這恰恰是中國科技產業所不需要的。

作為90年代冷戰遺產的《瓦森納體系》,與同在90年代興起的全球半導體產業鏈,二者雖然生在同時,但一個是舊時代的餘孽,另一個是資訊革命的新芽,二者處在本質上的錯位和對沖當中。如果你也關注中國半導體相關的訊息,不難發現每次類似新聞下都有很多評論,倡導中國要完全的科技獨立,脫離美國,甚至脫離世界。其實換個角度想想,這不正是瓦森納體系所希望達成的目標嗎?

在晶片產業乃至眾多科技行業,發展核心科技與獨立自主技術體系,跟加入全球貿易網路,共享產業、科研成果之間,絕不是非此即彼的關係。相反,兩個方向的極端化都隱藏著危險。

過分強調獨立,會導致體系與市場脫節,陷入蘇聯半導體的“孤島危機“;而徹底依賴市場會逐步淪落為純粹的消費區間,被持續“卡脖子”。從歷史來看,半導體突圍的核心是在動態突破中尋找產業平衡點。累積優勢,逐漸凝結質變。

正視問題是為了解決問題,而不是為了抱怨和激化問題。在不幻想極偶然事件的前提下,有三個方向在半導體產業的發展中,被證明對破局晶片領域的“瓦森納體系”是有幫助的:

1、新技術封鎖不住,舊技術就會鬆動。

晶片產業是一個快速進化的產業,不僅是在效能與工藝上,更是在軟硬體的計算形態上。歷史上往往一個新的晶片應用空間被建立,新的技術彙集起來,舊有的技術體系就會退化為二級市場。

因此,想要突破瓦森納體系的空氣牆,就一定要抓住新技術的機遇。以新技術為撬點,強行將“卡脖子“的技術,變成無所謂的技術。比如晶片製程工藝是唯一的發展軌道嗎?如果在5G廣泛部署,IoT代表體系可以搭載大製程晶片的情況下,製程的重要性或許就會下降。核心技術的封鎖也就失效了。

2、利用市場的虹吸效應,多方面給技術“脫敏”。

中國是最大的晶片市場與晶片加工地,這導致中國在全球半導體產業鏈中始終是強需求狀態。對這種需求的靈活應用,搭配努力降低半導體產業在政治和軍事上的敏感度,是可以找到很多全球合作的空間與縫隙的。比如學術合作、人才流動、跨領域的創新型合作。只要市場虹吸存在,供給方總會找到可以規避管轄的理由。

3、越多參與到全球半導體分工,瓦森納體系就越虛無。

為什麼中國在農業、環境、可持續發展領域與歐洲、以色列等國進行高科技交流會相對順暢?原因在於這些領域大家有著相對一致的利益。而在軍事、航空、航天領域技術交流近乎為零,原因在於共同利益基本沒有。

而當中國不斷深入參與到全球半導體產業鏈中,並且所負責區間不斷提升,走向多元化與產業鏈上游,那麼中國與其他半導體產業鏈國家的利益接觸點將更多,利益一致的可能性也將加大。

瓦森納體系阻礙了中國加入到全球半導體分工,但事實上中國已經不可避免的進入了這個體系。全球半導體產業鏈,已經是一張不能沒有中國的網路。這也就是說,當中國與全球半導體的結構化關聯越緊密,瓦森納體系就變得與現實愈發格格不入。

落後的下一步,就是淘汰和瓦解。所以面對纏繞中國晶片《瓦森納協議》。我們要做的不僅是反對它。反對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敲幾下鍵盤就行。真正要做的,是讓更多人,讓多企業,更多聲音,甚至一整個時代反對它。

那很難,今天來看依舊任重道遠。好在任重道遠的事,其實已經做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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