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與影，何去何從？從《如龍7》談日本極道文化和時代亂象

“月光下的趕路人，光照亮了他的前路，也在身前留下長長的陰影”

2005年12月，日本世嘉摸出一款以日本黑道為題材的動作冒險遊戲《龍が如く》。它在大陸有一個更為人熟知的名字——《如龍》


2005年的遊戲行業並不景氣，世嘉高層當時並沒有想到，《如龍》這一火就是十幾年。從《如龍》第一代到2016年的《如龍6》，這個系列成了日本極道文化的傳奇符號。


經歷幾款重置版後，在疫情籠罩的2020年，《人中之龍7：光與暗的去向》（以下稱《如龍7》）拉開了新篇章的序幕。

而遊戲中所構建的日本現代黑道形象和城市社會現象對映，在今天也讓無數玩家津津樂道。

何謂日本極道？

想要了解這一深刻影響日本社會的勢力，首先得從其起源入手。

“極道”一詞原為道教術語，意指通過極端方法專修其一達到頂尖，登峰造極。該詞東渡日本後，在江戶時代，一批鋤強扶弱的俠客開始以“極盜者”自稱，以表在自己道路上對“極”的追求。

隨著時間流逝，各種惡棍賭徒也開始沿用這個詞，最終演變成為日本黑道的代名詞。極道的英文名稱及發音均為“yakuza”，來自日本紙牌遊戲花札最壞組合“八九三”。“Yakuza”成了日本黑幫的統稱。日本官方也稱這些黑幫組織為“暴力團”。


從名稱本身不難看出，早期的極道成員將自身的不合法行為視作對不公現實的反抗，心中有一種對行俠仗義的“任俠精神”的憧憬，以及對日本人骨子裡勇猛無畏的“武士精神”的延續。當社會秩序崩壞，政府無法維持正義，他們用自己的暴力反抗來建立秩序，這與《水滸傳》的“好漢精神”是類似的。

與此相關的則是強烈的原則和道義觀念。極道重視忠義文化，組織有嚴格的規則和等級制度。上下級以父子相稱，成員互相視作兄弟。日本人對“面子”這一概念極為重視，若是同組織間出現背叛或不守規矩的衝突行為，都被視作是恥辱，組長和成員都負有責任並要以實際行動賠罪。


和香港電影反映出的黑幫形象類似，無論是受罰或退出組織，極道成員間常用斷指來表明態度，這也是極道和東方黑道區別於西方的普遍印象之一。

除了斷指，紋身也是極道文化的重要象徵。刺青文化在全世界都有，但日本極道對紋身的崇拜是獨一無二的。日本黑幫成員的紋身面積大小甚至被視作黑道地位的象徵。花紋圖案也重視其寓意。常見有龍、鯉魚、鬼神等。大面積複雜精美的紋身與疼痛並存，展現著一個極道的堅強意志，一面標誌自己反抗身份的旗幟。


在著裝上，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除了花紋襯衫外，極道成員往往以黑西裝示人，不一定露出紋身。因此，極道文化的黑幫成員有時看起來與普通公司職員並無二致。不過，儘管與西方義大利黑手黨式著裝相似，但與西方電影的黑幫形象相比，東方黑道氣質同樣有獨特之處。

當然，以上對極道的認識更多來自於影視作品留下文學印象。這些看起來並不負面的文化標誌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二戰後日本影視作品的塑造。

而這裡面，也少不了黑道資本的插手。


在經歷過外皮“黑幫火併”，核心“俠義”的武打題材的餘熱後，黑道題材開始獲得廣泛關注。而在西方黑幫電影興起的影響下，日本和香港開始出現融入東方道義特色。層次上開始區別於前時期的優秀電影，《無仁義之戰》就是代表作。

而後，聚焦學生校園暴力和中二文化的偽黑道實王道電影《熱血高校》出現，影響了整整一代日本青年。真實的黑道鬥爭當然完全不是這麼率性簡單，但電影通過熱血激情的主旨，牢牢抓住了那個時期青年躁動不安的靈魂。

隨著經濟發展，黑道題材的影視作品開始受限，數量大幅下降。千禧年後，導演北野武的極道作品獨樹一幟。這個時代的極道作品文學彷彿禮崩樂壞的戰國時期，“忠義”不再是主流。近幾年的《極惡非道》將黑道中的背叛、欺騙、以下犯上等虛偽醜惡被揭開，真實的黑幫內幕開始被搬上銀幕。


而關於極道的現實印象，非親歷者其實難以定論。近些年我們常能看到這樣的報導：“黑道幫助災後重建”、“黑道成員給社群小朋友發糖”、“黑道賣奶茶”這好像與影視認知中的暴力凶惡又有不同。


日本是世界上少有承認黑道組織合法化的國家，這一合法性來自日本1991年《暴力團對策法》中“指定暴力團”的規定。法律的出臺肯定了暴力團的存在，同時評估其對社會危害程度，提出具體要求讓其接受監管。

因此，警方往往與極道頭目有密切聯絡。90年代法律出臺後，包括山口組在內的眾多組織漸漸洗白，雖然駭人聽聞的惡性事件減少，但其黑幫本質並沒有褪色，暗中違法犯罪的工作領域甚至在官方保護傘下更加猖獗。黑白兩道的衝突與平衡是日本黑幫永遠的矛盾，而這又和歷史脫不了干係。


二戰後經濟困難和社會權力的真空期，駐日美軍和各路流氓肆無忌憚，暴力犯罪層出不窮。日本警方力量薄弱，對治安管理力不從心。不久後，一些暴力團體快速發展壯大，反而逐漸成為維持社會秩序的一環。他們立下的規矩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危害平民的犯罪活動，甚至還幫助過災後重建。

當警察逐漸開始奪回權力，卻發現極道勢力已滲透到社會的每一個角落，難以根除。

為動用一切力量發展社會經濟，黑白兩道的戲劇性合作成了必然趨勢。政府為他們劃定勢力範圍，範圍內的非流血犯罪地方警察可以默許，但侵佔其它組織的地盤當地警方則加以監管。這種各區域的“民間自治”構成了上世紀日本表面繁華實則畸形的社會結構。


但對日本普通市民來說，這並不是什麼好事情。

“也許他們的存在是某種程度的‘地方秩序’，但這些團體仍存在著流血衝突，放高利貸，經營賭場、收保護費、利用法律漏洞等非正當行為。”歌舞伎町的地下產業依舊在運作，店鋪依舊在繳納保護費。


以上也正是製作公司在極道世界構建上在考慮的。一方面，《如龍》系列的定位指向成人，極道文化是一般人無法接觸的領域，這也成了最大的賣點，如何才能提供日本本土的原汁原味、真實沉浸的黑道體驗成了一道坎。

另一方面，日本文化和審查機制與西方有別，比如不傷害路人，不無故動手等。《如龍》的設計與所謂“日本GTA”的遊戲形式有根本區別。角色是善是惡？冷酷殘忍的黑道應該被還原到什麼程度？兩個方面的描寫需要拿捏適當。

答案是讓玩家代入角色產生共鳴。《如龍》系列的主角是需要得到道義認同的。所以製作組在主角及其夥伴形象塑造上，就更多的迴歸了極道最本源的“任俠”精神。主角更具浪漫風格，讓人覺得形象正義高大到有些虛幻，並非現實。對組織內的爭鬥背叛、社會中的諷刺亂象和其他人物的悲喜冷暖，則選擇不遺餘力地展現真實的面貌，選擇影射現實事件。這一點，在《如龍7》中也不例外。

春日勇者成名錄

顯眼的酒紅色西裝，非主流的爆炸頭，略帶痞氣的五官神態，或許當不少人第一次看到這樣一個“Yakuza”，著實是很難將之與印象中的黑道大佬相匹配。再想到他還是不苟言笑的“桐生一馬”的接班人，更顛覆了不少粉絲的認知。無疑，這個新角色有著新的風格，以及製作人更加放飛自我的塑造。


春日一番的名字本意可以說有些老土——“春日”來自於他的出生時間，“一番”是第一的意思。不過也可以理解，因為他是在跨年夜出生就被遺棄的孤兒，幸運得到泡泡浴店主的收養，擁有了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名字。

而另一層面，這也是“從渣滓到第一”的巧妙諧音，暗示了整個故事的走向。


春日的後背有龍頭黑鯉魚“螭吻”的紋身，寓意鯉魚躍龍門，這再次印證了他的成長故事。不過在《如龍7》中他成了一名前極道成員，由此本作中的故事與其說是系列“桐生式”的黑道生活，不如用春日自己的話來說是“勇者鬥惡龍”的冒險。

春日的日常生活已與極道聯絡不大。本作的非主線故事，尤其是前期，有一種流浪漢小說的味道。從市井中小人物的角度去觀察生活，以詼諧幽默的語氣來訴說喜怒哀樂。春日一開始身無分文，一度只能採取街友們的生存方式，撿硬幣，撿瓶子，住棚戶區。遇見各種各樣的怪事，品嚐人間百味。


但這個角色骨子裡還是不折不扣的極道，一個擁有已被世間遺忘的“極道精神”的傢伙。

明明已被組織和老爹拋棄，心中卻仍留有念想。明明世界無情傷害自己，卻還是憑著正義去當“橫濱活雷鋒”。明明一次又一次被背叛，仍是念在舊情寬恕他人。春日，就是這樣一個正直善良到有些誇張，卻在某種意義上回歸本源的非常規極道。

敢作敢當，不服就用拳頭勇往直前；重情重義，始終貫徹自己的準則正義。這些是他從前輩繼承的老派極道作風。但同時他的身份和視角又是不同的，相比之下是更加樂觀的小人物，是更有熱情的理想主義者。

這樣一個真性情到有些落伍的人，在黑道世界的一般認知中是註定炮灰的。但世嘉一反常規，以一種浪漫的風格講述了這位中年大叔，在春天裡完成這種不可能的勵志套路式故事。


不得不說，儘管毛毛頭大叔的塑造有些用力過猛，劇情上用最傳統的RPG套路也有些老套單調，但也有不少新玩家仍感受到了春日獨特的人格魅力。本作的大膽突破，至少在新一代主角的塑造上算是成功地承上啟下了。


遊戲中主角形象整體風格雖然歡樂，但在這個表面看似中二王道的劇情故事的背後，其實仍有著很深刻的劇情。《如龍7》從以下犯上小人物的陰謀算計，到高層見風使舵的雙面背叛，極道社會的準則已然湮滅，黑白兩道互相糾纏，各式人物醜態百出，關東關西兩大組織在衝突中更是突然崩塌，政治選舉間的角力進入白熱化。這樣前所未有的大格局大轉折，給玩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春日勇者成名的背後，是極道文化血淋淋的現實。

遊戲倒映出的真實日本

橫濱處於日本三大都市圈之一的東京都市圈，東臨東京灣，橫濱港也被視為是東京的外港。橫濱擁有日本國內僅次於東京都區部的人口數，其也發展成富有外地特色的城市，是日本東西方交流的樞紐。


外來移民自然成了橫濱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從百年前已有中國人聚集於此，其中就有流亡日本的偉人孫中山，橫濱中華街也是全日本最大的唐人街和當地著名景點之一。二戰時期徵兵到戰後《日韓合併條約》解除，日韓間大量的人員流動以及韓國國內的不安定也使得不少韓國僑民湧入橫濱，逐漸形成了如今橫濱中日韓三國文化參與的社會。


遊戲中便以此為基礎，劃下了橫濱黑道勢力三足鼎立的局面。中國的“橫濱流氓”、日本的“星龍會”和韓國的“寇汨殊”（韓語音譯，指“蜘蛛巢”）人稱“異人三”。三方勢力互相牽制，各方高層又在政要聯絡下互相依存，春日原屬的組織是老玩家很熟悉的“東城會”下的“荒川組”。“東城會”原型即現實中的日本第二大指定暴力團“住吉會”，勢力位於關東地區。“東城會”競爭對手“近江聯盟”原型則是位於關西地區有名的“山口組”。

本作的故事同樣離不開兩大勢力，本作的戰場則來到了橫濱。


在現實世界中的東京，暴力團生存比以往變得更困難。前都知事石原慎太郎在位時，就採取激進清理暴力團的措施。加上東京奧運會的背景，政府一直對暴力團不斷打壓。曾是隨處可見極道成員的歌舞伎町已經變樣。《如龍7》背景中虛構的關鍵事件——“神室町3K作戰讓東城會失勢”，就是對這一現實的影射。


民眾信任的光，卻與暗交織。也許日本政界的內幕普通人不得而知，但時不時爆出官員與黑幫勾結的醜聞，似乎在證明這種現實。


當遊戲中“異人三”的屏障破裂，知事和“近江聯合”即將達成目的，故事也迎來巨大轉折。“東城會”和“近江聯合”的頭目突然同時宣佈解散，組織內群龍無首，知事的計劃也被打斷。

不論遊戲還是現實，極道在現在已經失去大部分力量。《如龍7》只是提前給了這個社會問題一個結局——“與其讓極道徹底淪為政治工具，不如讓自斷經脈就此隱世”。


不止極道，遊戲中影射的還有位於灰色地帶的社會問題。春日一開始居住的街友城中村，原型就是日本三大貧民區之一的橫濱壽町。壽町居住的多數人都靠政府的低保生活，只有極少人能夠改變命運，自力更生。

無家可歸的人就地支起帳篷，垃圾堆積臭氣熏天，“街友”無神的雙眼只有看到錢幣時才會泛光，很難讓人相信這是日本大城市真實存在的一角。


無獨有偶，遊戲中描繪的泡泡浴從業者有著同樣的處境。

泡泡浴類似於桑拿洗浴，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是風俗產業。風俗業在日本是很特別的存在，政府一方面有出臺法律規定禁止賣淫，另一方面對這類店鋪的實際經營卻不加過問。於是便有了“客人來這裡合法遊玩，與服務的女孩情投意合，後續過程店方並無責任。”的奇怪道理。

位於黑白邊緣的風俗店也與極道的違法產業相關，遊戲也讓我們從另一面看到了從業者的處境，一些女孩走投無路委身於此，老闆也並非窮凶極惡之徒，底層人民的互相抱團取暖在極道文化的背景下異常顯眼。


遊戲對日本老齡化現象和配套老人療養產業也表達了深深的擔憂。

在一個任務中，子女傾家蕩產花費巨資為送父母去療養中心養老，而療養中心的目的並不是為老人提供服務，而是黑道謀殺老人斂財的手段。而這對日本高度老齡化的日本來說，老齡化產業監管不力是最顯著的問題。


遊戲的橫濱城中有各種各樣頗有深意，而這背後也隱藏著更真實的的日本。


在故事結尾，許多成員找了其他工作，春日也在風暴中完成了勇者的逆襲，望著陽光流下了一路走來的淚水。

總結

《人中之龍7：光與暗的去向》，從前極道春日的故事展開，以一個小人物的視角洞察底層到高層，描繪日本明暗面社會的眾生百態。黑與白，光與影，在這個時代已無法完全分離。黑暗看起來正被驅離，但又或許是光已經熄滅。

“背對月光的行者，光照亮了他的路，身前是長長的陰影。”

舊時代的極道，現今時代已註定要走向消亡。《如龍7》的最後，叱吒日本暗面百年風雲的組織也解散。文明社會的當下，暴力反抗的形式過時，最初的忠勇文化也已留於春日幻想，現實中的“極道”結局又會是什麼呢？。

“提燈前行的路人，光照亮了他的路，身後留下長長的陰影。”

代表明面的日本政府，早已無法擺脫暗面的依賴。一種勢力退場，另一種勢力會登上舞臺，佈局者終會自困。光與暗，相伴相生，這源於日本戰後到現在都未擺脫的畸形政治結構。

如果日本傳統的政治格局沒有大的變革，黑道也會以另一種方式存在。不論是現實還是遊戲，日本暗面的故事都將繼續……《如龍八》，也可以有很多要談的社會祕聞。


來源：情報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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