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小孩》開發者的90年代記憶:我想要記錄那個大廈崩塌的時代

袁偉騰發表於2021-08-13
“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廈崩塌。”

發售首周,《壞小孩》就跟大多數個人製作的獨立遊戲一樣,銷量以每天幾十份的數量緩慢增長,談不上有什麼影響力,像一顆小石子掉進水裡,輕輕泛起一圈漣漪,眼看著就要消失不見。

後來有一天,開發者孔令雙收到了一位玩家的私信,“我挺喜歡你的遊戲”,字裡行間充滿了對遊戲的喜愛。他隨後把它推薦給了一位直播平臺的主播,節目效果很好,觀眾們紛紛被無處不在的90年代元素擊中,有人說彷彿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

《壞小孩》開發者的90年代記憶:我想要記錄那個大廈崩塌的時代

遊戲充滿了上世紀90年代的元素

遊戲在玩家間口耳相傳,一個主播推薦給另一個主播,傳播的陣仗像一道旋風,銷量從一天幾十攀升至幾百,Steam評價緊接著衝上了“好評如潮”。突然有一天,孔令雙意識到,《壞小孩》好像“火了”。

無論是作為30歲的“大齡開發者”,還是半路出家自學程式設計的新手,遊戲的走紅大大出乎孔令雙的預料,上線Steam前,他暗暗告訴自己,就算賣得不好也沒有關係,“怎樣都好,兩三千份也行”,沒想到最後結果狠狠地“打了他的臉”,不僅銷量喜人,玩家的反饋也是一片叫好。

相比喜悅,孔令雙更感到忐忑,他害怕遊戲的質量配不上熱度,我向他道賀,他急忙說:“心裡真挺虛的。”

(本文含有一定程度的《壞小孩》劇透。)

本來是恐怖遊戲

10個月前,孔令雙最初的想法是做一款恐怖遊戲。

理由很簡單,他偶然看過一篇報導,講的是Steam上最暢銷的遊戲型別是恐怖遊戲。當時他剛從原來的單位辭職,做遊戲是唯一的收入來源,想著“做出來的遊戲也能多賣幾份”,他開始構思一個恐怖遊戲的劇本。

孔令雙首先想到了小時候身邊大人們掛在嘴邊的恐怖故事,隔壁樓的鬼屋、半夜發出的聲音、誤入靈異地點的經歷……在他的記憶裡,老有一些不務正業的成年人,跟三五親戚聚在一起,一邊喝茶嗑瓜子,一邊閒侃周圍的怪誕軼事。童年最揮之不去的記憶就是靈異故事,大人們說得神叨叨,像是胡編亂造,又好像真的發生在身邊,周圍聽的人也半信半疑,恐怖的場景在腦海裡浮現出來,怎麼也忘不掉。

除此之外,小時候看過的大量邪典電影令孔令雙記憶猶新。一些現在看來尺度大到難以想象的電影,90年代時卻是CCTV-6的常客。例如《毒吻》,影片的主人公是一個全身帶有劇毒的嬰兒,父母都因為中毒死去,他像弗蘭肯斯坦一樣,被人類恐懼和憎惡。在原著小說裡,毒孩最後拆掉了內臟,吞食了自己,只剩下腦袋和胃囊,像一顆人頭氣球一樣懸掛在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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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吻》《霹靂貝貝》《飛天蜈蚣》等曾在電視上播放過的Cult片成了不少90後的“童年陰影”

這類電影前衛、先鋒,經常包含恐怖和暴力元素,孔令雙小時候愛看電視,即使有時候劇情看不太明白,也會被突然冒出來的驚悚鏡頭給嚇個半死。“童年陰影”在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長大了回過頭看這些影片,孔令雙反倒有種特殊的感情。他暗暗下決心,要做一款風格類似的遊戲。

順著童年的經歷,孔令雙構思了一個小孩在鬼屋冒險的故事。不過大綱有了,故事內容卻寫得並不順利。實際經歷告訴他,對一種題材印象深刻並不意味著一定能寫好同樣的故事。劇本寫到一半時他的思維卡殼,後面的內容怎麼也擠不出來。

“後來試著做了一個簡單的Demo,又想怎樣才嚇人,”孔令雙回憶,“想來想去,也只想到用Jump Scare,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樣做很低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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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一開始的想法影響,《壞小孩》也保留了部分恐怖元素

恐怖遊戲的方案就這樣不了了之,但孔令雙難以割捨再現童年記憶的想法。他想到那些無聊的大人們,當時的社會彷彿堆滿了失意的中年人,能不能把他們的故事做成遊戲?

應該記住的日子

知乎上有一個“中國大陸90年代是個怎樣的時代”的提問,“下崗”“再就業”是回答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彙。有人形容它是一場社會的巨大變遷,有人說那是一次“要人命的群體性陣痛”,有人回憶地方電視臺全天不停播放招工廣告的情景——身邊人借幾百塊錢,就奔往外地打工,彷彿世界上有無數的工作崗位等著人們。

孔令雙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一家人在湘西住了很多年,母親先是在製藥廠上班,後來藥廠倒閉,又在當地的酒廠找了一份工作;父親運氣不好,工廠倒閉後,找不到工作,很長一段時間賦閒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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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裡,王憨的父親也丟掉了工作

“小時候我就很好奇,為什麼我媽每天上班,我爸卻天天在家睡懶覺。”孔令雙說。雖然聽大人嘴裡總是嚷著“下崗”“買斷工齡”,但年幼的自己不明白這些詞彙的含義。看在眼裡的事很簡單:母親早早地上班,父親很晚才從床上爬起來,到機械廠裡晃兩個小時就在樓下吃飯。

在孔令雙的經歷裡,苦悶是那個年代的主基調。回憶小時候總是能聽到大人的爭吵,鄰居老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周圍的阿姨成天把“離婚”掛在嘴邊。有一次他想要喝飲料,家裡人商量到底該不該買,細節他已經記不太清,最後討論慢慢地變成一個“很大的爭吵”,他不知道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雖然是苦悶的,但是對少年時期的小孩來說,那反倒是“最好玩的時候”。家裡人吵架,小孩也不懂,理解不了的事就不去想它,每天下河游泳、抓魚,跑到街機廳打遊戲,水果機和老虎機放出的劣質燈光照得他睜不開眼。家長沒心思管教小孩,世界對他們來說反而繽紛多彩。

拋開苦惱,大人也是類似的狀態,整天無所事事,一群男人聚在廠裡,把破爛的桌子椅子拆成木條,堆在一起生火取暖,心狠的大人把孩子養的兔子捉來煮了吃。父親揣著手在街上游蕩,有時不知從哪兒打死一隻雞,拎回家讓母親做成晚飯。那時候好像既人心渙散,又彌散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享樂主義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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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無所事事的中年人抓了鴿子煮著吃

“我想不到其他的了,那個年代是我親身經歷過的,我也覺得有必要講一下當時發生的事。”孔令雙停頓了一會兒,又補充說,“我覺得大家應該記住那段日子,一個社會轉型的時期。”

講一個好故事

重新確立故事的方向後,進展變得順利了起來。把“下崗潮”作為故事背景的念頭在孔令雙的心中愈發清晰,西南小機械廠的環境很快敲定了下來,主人公王憨的形象也在腦海中浮現——一個小城少年,被周圍環境推上不良的道路,但最後懸崖勒馬。有了親身經歷為基礎,故事從他筆下自然地流淌出來。

相比於王憨,孔令雙更像是遊戲中的一個無名配角。他沒當過不良少年,恰恰相反,小時候因為“長得白”,街頭混混經常欺負他。“王憨其實是所有霸凌過我的人的一個集合”,孔令雙說,主人公的形象參考了當年在街頭堵他的不良少年,不過在內心深處,孔令雙給了他一顆善良的心。

“二蛋”是另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他是王憨最好的朋友,無論是平時還是危急時刻都堅定地站在好友身後。“二蛋”是王憨隨口叫上的外號,他的本名叫楊平,原型是《灌籃高手》中的水戶洋平。漫畫中,水戶洋平是一個強大、溫柔又成熟的角色,無論何時都作為櫻木花道的堅強後盾支撐著他,在孔令雙心中,水戶洋平是每個人心中“最理想的朋友”,根據他的形象,楊平也在玩家最需要幫助時屢屢伸出援手,是最值得信賴的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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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每個人心裡都期待著一位水戶洋平一樣的朋友

不只是楊平,遊戲中的角色名幾乎都致敬了孔令雙喜歡的作品:王憨的名字出自王小帥執導的影片《我11》,“小余”餘國偉是段奕巨集主演的電影《暴雪將至》中的角色,商販“馬猴”是《陽光燦爛的日子》中馬小軍的外號……

在遊戲的中期,王憨在江邊偶遇一位擺渡人,他面帶憂傷,緩緩地講述過去的經歷。“以前我和大哥同時喜歡老家河對岸的小翠,我們商量半夜去小翠家後山比賽唱歌。小翠喜歡誰的歌,誰就娶她。”“後來我贏了,大哥不好意思待在鎮子裡,駕船去遠方闖灘,不幸掉水裡淹死了。知道大哥死後,我也心灰意冷,駕船離開了老家。”——沈從文《邊城》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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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故事中的儺送後來又怎麼樣了呢?

孔令雙在遊戲中埋下了數不清的彩蛋,每一個都有那個年代的色彩。“也沒怎麼多想,只是喜歡那些作品而已。”他解釋說。這些不假思索新增的細節,在直播中時不時會被觀眾認出,在彈幕裡掀起一兩聲驚呼。

同樣不假思索放進遊戲的還有孔令雙的親身經歷。遊戲中有一段情節,王憨想要得到社會大哥李清泉的認可,卻被他的一眾小弟認為只是一個小毛孩。他心裡不服氣,想到如果搞一支香菸抽,就能證明自己是一個“大人”。

對小孩來說,香菸並不便宜,不太能輕易到手。王憨鼓足勇氣,搶了傻子大強的白酒,把街頭的理髮師板寸張灌醉,偷拿了他皮箱子裡的錢。他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做的壞事沒人知道,可沒想到大家都看在眼裡。後來,李清泉的團伙犯了事,鄰居們紛紛像瞧見瘟神一樣躲著王憨,再走進大強家的餐廳,老闆怒斥著轟他出去。王憨委屈地說:“我來吃飯!”老闆根本不聽,連擺手叫他出去。

站在店外,剪頭髮的板寸張看見王憨,嘆了口氣,輕輕吐出幾個字:“多行不義必自斃。”王憨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好像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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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了很大勁搞到手的煙其實並不好抽

孔令雙小時候親眼見過類似的事,當時街上有兩撥社會青年械鬥,拿著從工地撿來的紅磚頭和木棍,直直地往對方身上招呼。打了一陣子,有個人看起來累了,走進一家米粉店,估計想喝碗粉休息一下。可是店老闆二話不說把他往門外推,嘴裡咬著幾個字,趕緊滾,別把事留在我的店裡。

孔令雙不知道那個青年是誰,但清楚地記得他被推出店門時面無表情的場景。他穿著白衣服,藍褲子,神情呆滯。

孔令雙記得當時心裡特別震撼。“構思遊戲時,我想一定要把這件事做進去,而且對王憨來說,這是一個重大的轉折。”他說。

遊戲裡還有另一件取材生活的故事,孔令雙小時候聽大人說院裡有一個男人,跟遊戲裡的老陳一樣,花錢大手大腳,在外面搞了一個孩子。這很快成為了院內人盡皆知的祕密,但沒有人願意把傳聞擺上檯面。直到有一天,一個陌生的女人抱著孩子來到院裡,問男人,要不要。男人說,不要。交談迅速升級成爭吵,再演變成全院都能聽見的怒罵。然後女人丟下孩子走了,男人直直地盯著孩子,過了幾天,無聲地找了幾個人上山把一個盒子埋了。

遊戲裡,王憨和流氓癩麻子為了比誰膽子大,跑到山上挖出了盒子,兩個人很緊張,心想肯定會挖出小孩,拋開土卻只發現了一摞盜版影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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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只是盜版影碟

現實中事情最後鬧得很大,驚動了警察,他們上山把盒子開啟——也是空的。後來才知道,男人是為了騙女人孩子死了,故意在山裡埋了空盒子,背後悄悄把小孩送給了別人,聽說就在隔壁街的一個親戚家裡。

《壞小孩》的故事幾乎都是這樣,既是虛構的,又能從中瞥見真實事件的影子。虛妄和現實交織在一起,譜寫出難以言說的色彩,但正是這樣的故事激起了玩家的共鳴,而能引發共鳴的故事總是好故事。

意料之外的共鳴

7月15日,《壞小孩》在Steam上發售,剛開始的幾天收到的評測不多,不過數量每天都在增長。半個月過去了,社群中625篇使用者評測中有97%為好評,穩穩地拿下“好評如潮”。玩家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彷彿回到了那個年代”。

《壞小孩》開發者的90年代記憶:我想要記錄那個大廈崩塌的時代
孔令雙拍下了在河邊洗衣的婦人,後來也把這段情節做進了遊戲

“夢迴當年”的玩家不只是孔令雙的同齡人,不少00後也在遊戲中找到了熟悉的影子。在遊戲的玩家群裡,一些通關後的00後特意來留言,他們也被王憨的故事打動。

今年大三的小吉就是其中的一員,他很喜歡這款遊戲,尤其對老師催交班費的情節印象深刻。遊戲中王憨丟了錢,交不上班費,老師對他冷嘲熱諷,小吉看來,偏見正是王憨產生厭學情緒的最大原因。

上小學時,小吉的班主任也處處為難不交班費的學生。“雖然美其名曰‘自願’,但是隻要一個人不交就說他拖所有人的後腿,不給班集體做貢獻。”班主任表面上說著一套,實際做的又是另一套,小吉討厭這種人,班費最後也不知道花在了什麼地方,畢業後也沒人再提。可能就跟遊戲裡巧立“電腦維護費”名目收費的學校一樣,“班費”也悄悄溜進了班主任的腰包。

對小吉來說,小混混是另一個那個年代遺留下來的東西。他一直忘不了一次被他們搶錢的經歷,不過,小混混跟遊戲中的癩麻頭有一些不同:癩麻頭經常搶小孩錢,小吉遇上的小混混則沒那麼熟練,他每說一句話,就往地上吐一口痰,靠耍狠來掩飾內心的慌張,“看得出來是個新手”。

孔令雙基於童年的回憶創作了《壞小孩》的故事,但時代的變化可能沒有人們想象得那麼快,兩代人的記憶在某些地方奇妙地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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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中老唐的原型曾經住過的門衛室

15歲的Super可能是玩家群裡年紀最小的玩家,談到遊玩感受時,他有些害羞,說遊戲是跟風買來的,自己“不是那個年代的人”,也沒能和遊戲中最精彩的部分產生共鳴。不過一個叫“小老鼠”的小孩買乾脆面集卡的故事還是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經歷。

小時候“魔法士”乾脆面很火,他熱衷於收集隨包裝附送的《海賊王》卡片,幾乎集齊了一套,只差一張“白鬍子”的角色卡。有一天,他聽說一個同學有兩張,就纏著他要了一中午,最後拿五六張卡換了一張,當時特別開心。後來一個特別喜歡《海賊王》的朋友過生日,Super咬咬牙,把一整套卡送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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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這樣的卡片

孔令雙本來只想講一個懷舊的故事,沒想到竟然能引起00後的共鳴。一個14歲的玩家向他分享玩過遊戲後的想法,收到訊息時,他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小孩不喜歡學習,向孔令雙不停地抱怨學校裡的瑣碎事兒,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裡知道不對,卻也不願意像一個長輩一樣勸導別人。

“早知道有14歲的玩家,我就不搞什麼抽菸的東西了,還有髒話,我挺後悔的,早知道就不搞這些了。”孔令雙說。

遊戲的銷量突破了1萬份,極大地出乎了孔令雙的預料,他本來的想法是“能賣三四千份,我已經燒高香了”,結果竟然比預想還要高。他既感到高興,又不禁想到遊戲中還不完善的地方。“這遊戲不值得(這樣的評價)啊。我都嚇著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過大多數玩家都不這樣認為,貼吧裡、直播間裡、遊戲群裡……人們樂此不疲地談論《壞小孩》,提得最多的詞是“懷舊”和“國產遊戲”,他們熱衷於看到一款又一款帶有強烈本土氣息的遊戲出現在Steam商店裡,然後越賣越好。每天都會有新玩家加入官方群,偶爾有人歡迎,但更多的時候只是悄無聲息地融入大家,隨後在群裡冒一句“這個地方是不是致敬那部電影呀”之類的話。

下一步,下一部

面對玩家的熱情,孔令雙顯得不太適應。

群裡的玩家都叫他“孔哥”,也不知道是哪個俏皮的玩家率先想出來的,但多少帶著點尊敬的意思,事實上,作為一名30歲仍獨力進行遊戲開發的人,無論是辭職還是轉向一個全新的領域,都是一件極需要勇氣的事。

去年7月,孔令雙狠心辭掉了連續幹了7年的媒體運營工作。他本科是電子資訊專業,畢業後,網際網路大熱,他乘著浪潮來到深圳,陰差陽錯地找了一份運營的職位,沒想到一干就是這麼久。去年疫情搞得人心情不佳,孔令雙待在家裡,遠端工作的節奏讓他心情沉悶。公司用一套複雜的績效計算方法替換了原有的簡潔公式,背後的目的其實是剋扣員工的工資,盯著無比繁瑣的公式,孔令雙一氣之下辭了職。

在周圍人看來,30歲的年齡,願意放棄安逸穩定的生活,踏入陌生領域,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個大膽的決定。辭職前,孔令雙沒有任何開發遊戲的經驗,連作為開發引擎的Unity也是後來自學的。朋友形容他的做法“孤注一擲”“不成功便成仁”,不過和他們的設想相反,談到這個話題時,孔令雙幾乎不帶有什麼情緒。

“因為到了30歲了,工作上不去也下不來,工資一直是那麼一點。”孔令雙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冷靜得像是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我想得自己做點事,趁著還有點心氣,要不然以後真就變成一個老油條了。”

辭職製作遊戲也不是背水一戰,孔令雙提前攢了一些錢,“不多,反正夠我花兩年”。他去年7月離職,年底開始做遊戲,但年初的時候已經“集中地玩遊戲”和看Unity的教學視訊。回想起來,做遊戲的念頭一直都在,只是一直藏在心裡,沒有說出來。

孔令雙在玩家群裡給自己起名叫“孔小菜”,相比玩家眼裡的“大哥”,這更像是一個三流影視劇中的龍套角色。孔小菜似乎還不太習慣接受別人的讚美,偶爾有人對遊戲的某個細節表現出喜歡或讚歎,他總會不好意思地說“謝謝”,然後在後面補上一句上做得還不夠好的地方,像是在維持一個微妙的平衡。

《壞小孩》上線Steam後,孔令雙聽說有主播在直播自己的遊戲,開啟電腦看,一條彈幕令他印象深刻。這位玩家說,遊戲讓他想到了《殺死那個石家莊人》,這是一首萬能青年旅店樂隊的搖滾樂,主題是下崗潮,其中有一句歌詞,“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廈崩塌”。

看到這句話,孔令雙“激動得直拍桌子”,做遊戲時,這首歌曾在他的耳邊反覆響起,彈幕說中了他的心坎,“突然有一種自己被理解的感覺”。

孔令雙做《壞小孩》的初衷是“記錄那個時代”,在他眼裡,當時社會面臨巨大的震動,周圍所有人的生活都在發生變化,即使是年幼的他也能感受到,身邊的人總是在談論同一件事,人們情緒低落,連空氣中也瀰漫著一股壓抑的氣氛。

即便如此,大家也在奮力地生活,工廠關閉了,就從小生意開始做起。隔壁向姨琢磨手藝,開了一家米粉攤;陳姨和丈夫下了崗,兩口子在街上支起一個小攤,擺上一個壺、一把凳子、幾隻蓋著玻璃片的茶杯,就是一個簡易的涼茶鋪子,一杯賣一分錢。

雖然經濟狀況不好,但大家的生活態度沒有變,偶爾孔令雙去“蹭”吃的,一杯茶、一塊麵餅、幾顆雞蛋,大家都樂呵呵地拿給他。苦難的環境下,小市民身上彷彿爆發出無盡的生命力。孔令雙被他們身上流露出的一種精神打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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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群打算開一家米粉店,工廠倒閉後她也沒打算閒著

另一方面,孔令雙去年剛過30歲,來到了一個不上不下的年紀。辭去工作後,下一步生活又該走向哪兒?穩定嗎?他心裡也沒譜,前路彷彿一團迷霧,腳下也沒有一塊紮實的地板,只能憑直覺走下去。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當年,父母也是這個年紀,面對相似的境況,他們已經有了孩子,甚至已經到了能夠記事的年紀,現在連自己也來到了父母當年的年紀——他們也曾是年輕的小夥子、小姑娘,怎麼就變成了今天的父親和母親?

在兩個特殊的節點,兩代人的經歷好像重合在了一起,20年的時代變遷升華出了一層更加深邃、直攝人心的東西,他回到家待了近半年,每天吃飯時和父母聊天,談起從前的事,他們顯得很高興,說話的語速也快了不少,聊到興頭上時還不太願意停下來。看著這樣的場景,他突然覺得,自己現在才真正地理解了他們。

對孔令雙來說,《壞小孩》的工作暫時還不會告一段落——有Bug要修,一些玩家提的建議他也考慮新增進去。不過,關於下一部作品,孔令雙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輪廓。他想做一款以阿爾茲海默症為背景的遊戲,他的爺爺曾患上“老年痴呆症”,走之前的兩個月已經不太能認出家裡的人。這個病有遺傳的可能性,他害怕有一天父親和自己也會開始忘記很重要的事。

“用一個新的形式,講一個全新的故事”,他在一封致玩家的信中寫道。

《壞小孩》開發者的90年代記憶:我想要記錄那個大廈崩塌的時代
孔令雙的工作環境,一臺2016年買的遊戲本,一部小米手機

在遊戲達到“好評如潮”時,孔令雙發了一篇微博,感謝玩家對他的支援,和往常一樣,他很自謙地說,“感謝大家對遊戲幼稚粗糙之處的包容”,他要“重新學習沉澱,努力做出不辜負大家期望的作品”。

寫到最後時,他忍不住附上了一張電影《頭號玩家》的截圖,那是影片末尾,《綠洲》製作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遊戲開發者對玩家說的一句話,也是這位傳奇人物留下的最後一個彩蛋。

“謝謝你玩我的遊戲!”

作者:袁偉騰
來源:觸樂
地址:http://www.chuapp.com/article/28818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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