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模擬器程式設計師死於網路暴力中

“Bsnes的開發者”——這是Near最為人們所悉知的稱號。

Bsnes是世界上最準確的任天堂SNES主機模擬器，它不僅對原始硬體做出了幾乎完美的模擬，還對遊戲寫入、畫面效果都做了大幅優化，同時又能100%相容SFC上的所有遊戲。

而Near，這位圓了萬千玩家老遊戲之夢的天才程式設計師，在6月27日選擇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自殺當天的一早，Near在推特上發了一張自己的照片。“這是我，我的真名叫Dave，對不起，我一直都笑不出來。”

照片上的他面容消瘦，滿臉倦意，似笑非笑地看著鏡頭。


第一條推文發出三個小時後，Near的推特賬號又在一分鐘內連續傳送了11條推文，連珠炮似地訴說著自己這些年承受的痛苦，充滿歉意地和朋友及粉絲們做了最後的告別。


“請不要因此而怨恨我，我知道這會給你們帶來痛苦，但我承受的痛苦遠比這要多。”

當天晚上11點，Near的朋友用一篇長文確認了Near的死亡，也揭露了Near自殺的原因：自從2019年開始，Near都在受到網站Kiwi Farms的攻擊。

Kiwi Farms是一個臭名昭著的美國論壇，致力於尋找網際網路上的“lolcows（指值得被取笑的人）”，他們喜歡尋找那些看起來脆弱容易內心敏感容易受傷的人當作目標，把作惡當作一場電子遊戲，盡其所能地讓受害者感到精神上的難以解脫，並以此為樂。

被Kiwi Farms盯上的目標往往會受到有組織的持續不斷的騷擾，在Near之前，已經至少有四人因為Kiwi Farms的霸凌而選擇了自殺。


從小以來，Near一直都在經歷各種形式的霸凌。跨性別者特殊的身份，也使得他沉默寡言，不愛社交，也正是這樣敏感的性格，讓他成為了Kiwi Farms的目標。

即使是面對這樣的惡意，Near最初仍然堅持下來了。見到Near沒有像他們意想中那樣崩潰，Kiwi Farms的作惡者開始變本加厲，他們找到Near最親近的朋友當作目標，曝光他們的隱私，甚至專門找到一些擁有自殺傾向的人作為目標。

最好的朋友也受到波及，最終讓Near幾近崩潰。

去年的某一天，抑鬱加重的Near選擇與所有人斷絕了聯絡。好在不久後朋友們找到了他，幫助他尋找抗抑鬱的藥物，讓他逐漸走出了難熬的發作期，但Kiwi Farms並不會因此放過他。

受到影響的除了Near，還有他的朋友們。因為擔心Near會再次深陷被攻擊的負面情緒，朋友們也時常為他感到焦慮，擔心Near會做出不可挽回的舉動。但事實上，為了不讓朋友們擔心，早已抑鬱復發的Near一直避免與朋友透露自己的近況，裝作無事般正常社交，就在兩週前，Near還曾與朋友們一同在秋葉原吃壽司喝咖啡，以致於誰也沒注意到他的異狀，最終釀成了悲劇。

在懷念Near的文章裡，他的朋友痛訴這根本就是一場“謀殺“：“這與拿起槍奪走人的生命又有什麼不同呢？”


在大多數社交網站裡，Dave都會給自己取名為Near，這個網名來源於動畫《死亡筆記》。動畫中的Near是主角L的繼承人，冷酷、無情，不擅長處理生活瑣事，極少與人交流，幾乎不願意外出，總是跪坐在地上，擁有極強的洞察力。

這或許是Near眼中的自己。在個人網站的自我介紹裡，他稱自己為一名過於敏感、喜歡自我批評的軟體工程師，最不擅長社交，喜歡一個人待在房間裡。當談及想做的事情時，卻用了“會用壓倒性的動力迫使自己去實現完美”這樣極端的表達。


這種變態般的對完美的要求幾乎完完全全復現在了他的工作裡。Near最後一次公開出現，是在今年三月的一篇媒體報導中。為了給一款遊戲做出滿意的英文字地化，他來回嘗試了五次，花掉了23年。

遊戲的名字叫做《聖龍傳說》，是史克威爾1996年推出的一款SLG，僅在日本地區發售，沒有英文版。更早一些的時候，Near的網名叫做Byuu，這也是《聖龍傳說》裡一個角色的名字。

《聖龍傳說》是Near從小最喜歡的遊戲。十五歲時，Near第一次嘗試給《聖龍傳說》做本地化。他在網上找到了幾個有共同意願的遊戲玩家，憑藉著14歲時在圖書館一邊查字典一邊學習ROM修改器本地化《勇者鬥惡龍》失敗的經驗，元件了一個名為Starsoft Translations的本地化小組。


這個小組的玩家們都既不懂日語，也不太懂程式設計，但最後好歹還是上傳了一份未完成的英文字地化版本。


這次本地化過程中Near遇到最大的問題，就是英文和日文實際上並不一樣長。同樣一句話，日語一頁對話就能完成，換成英文版想要實現同樣的效果，就必須要對字型比例做出優化。

這是第二次本地化最大的進步之一。在進行第二次本地化時，Near列印了一份200頁的檔案來研究SNES的執行方式，挨個嘗試程式碼效果，把最終能夠改變字型比例的程式碼整合起來，做成了一個字型渲染器。


研究過程中，Near發現對於本地化工作人員來說，編譯的過程極其繁瑣，需要先將程式碼手動轉換成十六進位制程式碼，再將這一串轉換完成的程式碼放到ROM裡。為了方便翻譯，Near設計了一個補丁編輯器，簡化了中間的步驟，惠及了大量後來的玩家。

這一年，Near17歲。



2004年，Near開發出了Bsnes模擬器。而製作模擬器的起因，是在本地化《夢幻模擬戰》時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問題——當時市面上的SNES模擬器都只是單純模擬遊戲執行，並未從系統硬體的角度做出還原，沒法對畫面、視窗做出最合適的調整。

於是，Near就自己動手做了一個新的模擬器。他的目標只有一個：力求完美準確地還原SNES本機的效能。最開始，這個新模擬器並不受人喜歡，雖然它的還原程度更精確，但一般玩家玩起來幾乎感受不到什麼差別，還對電腦硬體有比較高的要求，執行起來也更慢。

但事實證明，Bsnes創造的價值是不可估量的。大約到了2007年，玩家們的電腦配置變得更好、對遊戲要求更高之後，Bsnes開始變得廣為人知。

因為能夠對舊硬體做出高精度的還原，Bsnes很快就超越了一般的遊戲機模擬器，進化成了更高階的形式：Higan多系統模擬器，對GBC、GBA、NES以及一系列世嘉老主機都做出了相容。


而Higan最知名的使用案例是在2017年，它成為了霍金聲音合成器的原始碼。

當時霍金的聲音合成器已經使用了三十多年，到了急需更新換代的時候。老爺子有些頑固，對自己使用了三十多年的聲音戀戀不捨，怎麼說都不願意更換成更先進的裝備。但三十多年的儀器已經無法再修補，舊儀器的廠家也早就無跡可尋，不太可能再弄個一樣的了。

於是有人想到了Higan，這個能夠高度精確模擬出原硬體功能的模擬器。最終，新增上Higan程式碼的聲音合成器完美還原出了舊合成器的聲音，陪霍金度過了人生中最後的時光，一直到他2018年離世為止。


故事再回到Near的身上。

因為有新模擬器的加持，本地化了6年、經過三次嘗試的《夢幻模擬戰》成為了Near最滿意的作品之一。但在這期間，《Mother3》英文字地化的作者Mandelin搶先發布了《聖龍傳說》的完整英文字地化，使得Near大受打擊。

不過在此之後，二人成為了朋友，Mandelin還和Near一同參與了《Mother3》的英文字地化製作，目前他們做出的版本仍然是市面上最好的英文版。


看起來一切都更好了。Near已經擁有了幾乎能解決一切問題的強大程式設計能力，也擁有了一個同樣強力專業的夥伴，但問題是，想要在原基礎上更進一步，可能沒有想象的那麼簡單。

市面上完成本地化的《聖龍傳說》載入特別慢，僅僅是選單可能都需要幾秒鐘的時間，且時不時會存在一些圖形現實故障，對於追求完美的Near來說這顯然是不能接受的。與此同時，如果想要對載入速度進行優化，需要推翻原先使用的全部程式碼用新程式碼替代，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而且，自從Higan普及之後，Near變得更忙了。2009年開始，他花了更多時間在Higan的衍生產品上，中途也幾次想要繼續《聖龍傳說》的本地化，但終歸沒能完成。

直到2019年，Near宣佈退出模擬器圈子，理由是“遇到了一系列不斷升級的隱私侵犯和網際網路騷擾”。


2020年十月，Near為第五次本地化打下了第一行程式碼，從Near朋友的敘述來看，這正好是他第一次抑鬱症好轉的時期。在後來面對採訪時，Near稱，在停下工作的這段時間裡，完成《聖龍傳說》的想法“總是一次又一次出現在腦海中”。

他尋找了一位名叫Tom的朋友幫忙做文字的本地化工作，自己則埋頭於鑽研程式碼。在原本的遊戲中，選單游標位置總會時不時發生變化，“有時比文字高兩個畫素，有時候高一個”。

Near的完美主義受不了這點瑕疵，他把所有頁面的游標全部修改成居中對齊，比文字高一個畫素點。

第五次本地化在今年三月告一段落，大概是出於對遊戲和本地化工作的熟悉，這次僅僅用了五個月，就只剩下最後的打磨了。


“要是能夠把這個展示給十五歲的我，和他們一起慶祝就好了。”這是三月份的採訪中Near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在做出決定之前，Near或許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了。在發完那一連串推特之後，Near給朋友撥了一同電話，電話裡他稱自己服下了過量的可待因和胍法辛（兩種精神性藥物），附上了一張絞索的照片。

這通電話打了九十分鐘，在最後的一個小時裡，電話那頭只剩下Near最喜歡的歌曲在一遍一遍地迴圈播放。這首歌的名字叫做《Les Voyages De L'?me》，翻譯成中文叫做《靈魂之旅》，它同樣附在Near告別世界的推文末端，講述了一個悲傷的靈魂逃離世界的故事：



作者：哈莉葵因
來源：遊研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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