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瘋狂迴歸》：創傷後應激障礙者的自我救贖

在隱喻中苦苦追尋真相

《愛麗絲：瘋狂迴歸》誕生於上海一家由美國人創立的遊戲公司——麻辣馬，雖然它曾經一度是中國內地最大的獨立遊戲開發商，享有“中國的歐美開發工作室”稱號，然而由於遊戲市場變幻、資金週轉不靈等，如今已經在一片惋惜中關閉。而它留下的最為出名的作品，便是《愛麗絲：瘋狂迴歸》，一個哪怕在母公司EA的“刁難”下不得不刪去很大部分遊戲內容，卻仍然煥發出獨特魅力的黑暗童話。

改編自劉易斯·卡羅爾的著名兒童文學作品《愛麗絲夢遊仙境》，除了遊戲角色的名字取材於《愛麗絲夢遊仙境》，《瘋狂迴歸》不論從劇情大綱到氛圍營造，還是整個故事發生的線索，都與原著大相徑庭。兩位英倫女孩愛麗絲，她們有不輸彼此的美貌，也都有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瘋狂迴歸》中愛麗絲卻再也沒了少女的天真爛漫、純潔無暇。


八歲時一場人為的大火奪去了愛麗絲父母與姐姐的生命，在他們能反抗之前，已經被火舌吞噬。唯有年幼的愛麗絲在一隻黑貓的指引下從窗臺逃生（這隻貓就是愛麗絲仙境裡的柴郡貓），熊熊烈火中燒灼味、焦炭味刺激著她的大腦，與所有家人一夜之間陰陽相隔，從此她陷入了瘋狂，患上了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時值第一次工業革命，現代醫學仍然在黑暗中蹣跚學步，偽科學與神學掌握了醫學界，被送入瘋人院的愛麗絲受盡了諸如開顱放血、水蛭吸血等常人難以想象的折磨。而在其離開瘋人院後所接受治療的心理醫師，正是當年的縱火者，他不斷給愛麗絲灌輸“是由於她忘記熄滅壁爐裡的火焰，才會導致火災”的想法。對家人死亡的愧疚，對悲劇的應激反應，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在身心備受摧殘的情況下，愛麗絲渾渾噩噩活到了二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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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親無故，無依無靠，在心理的極度痛苦下，愛麗絲只能在腦內給自己創造了一個“仙境（Wonderland）”，將現實中的一切在仙境中以一種虛幻的方式呈現，用以影射八歲以來自己遭遇的無端折磨，用以寄託自己那顆已經被磨成粉末的心。在仙境中她可以為現實中不可為之事，一改現實的頹廢畏縮，在仙境中她挺拔美麗，用手中的刀斬盡所有厄運。

隱喻（Metaphor），是仙境的主題。

隱喻是一種修辭，是一種通過事物與事物間某些共同點，用其一表現另一的方式。村上春樹是使用隱喻的大師，他在《海邊的卡夫卡》中曾指出：“隱喻會縮短現實與幻想的距離”一如村上春樹在其小說中通過各種意象為讀者搭建了一隻連結故事與現實的橋樑，愛麗絲的仙境不是無端出現，仙境裡的一草一木，一鳥一獸皆能在現實中找到對應。仙境是愛麗絲認知思維的反映，當愛麗絲情緒穩定時，仙境鳥語花香，美輪美奐，代表著她心理一切美好的情感以及對希望的嚮往；當她情緒失控時，仙境則被火焰、汙泥，所有髒又壞的東西玷汙，代表那些記憶裡蹂躪她的慘痛。


愛麗絲眼中的一切在仙境中都改頭換面以另一種形式出現。人們看她行走在倫敦冰冷刺骨的雨中時，她的靈魂卻在冰原上孑孓獨行；她只是看著書桌上的山水景觀盆栽與中國字畫，她的思緒卻來到了遙遠的東方，在皮影戲裡、摺扇上、墨跡中為象徵中國的受侵略者而戰；她拿起勺子自衛，欺凌者不以為然，只有她知道自己手上是最趁手的武器。她用幻想武裝自己，為奄奄一息的肉體穿上旁人不可見的鎧甲，在這個充滿汽油、焦煤味的世界試圖變得更強大。


製作者在完善“仙境”這個巨大隱喻集合體的工作上可謂事無鉅細，《瘋狂迴歸》的畫面在其出品的年份可以算是十分精緻。作者在遊戲中除了塑造愛麗絲的形象，同時還藏著對現實那個時代的深刻反思。每一個怪物的設計都充滿了《瘋狂迴歸》背景年代的氣息——第一次工業革命的英國，人類毫無節制地挖掘著自然的所有可利用性，無數煙囪林立，工廠日夜不休，黑色的吞天煙霧縈繞在城市上空。圈地運動中，人們為了尋求生計發瘋般從農村湧入城市，城市系統不堪重負，在時代的風雨中搖搖欲墜。而愛麗絲這一代人生在了狄更斯“最好也最壞”的時代之前，底層只有逐利帶來的惡。出賣身體的女人、無家可歸的孩子、無業遊民在髒亂的街道上隨處可見。

遊戲中最常見的“石油怪”全身由石油與蒸汽管道組成，攻擊前發出蒸汽機啟動的聲音，尖銳又刺耳，彷彿就是工業革命孕育的怪物。帽商的士兵頭戴高高的帽子，像極了英國皇室蠻橫的衛兵。影射現實最鮮明的例子就是遊戲第一章節中帽商與睡鼠與三月兔的關係，三者在《瘋狂迴歸》中成了僱主與工人。帽商用盡一切可能壓榨睡鼠與三月兔為他工作，甚至不惜將他們改造成機械，好讓他們不眠不休、不休不止地為他賺取財富，卻待他們如螻蟻。像極了維多利亞工業時期，資產階級無休止地壓榨工人階級的剩餘價值，完全不在乎工人的死活。

而睡鼠與三月兔不堪折磨於是奮起反抗，他們聯合起來終於擊敗了帽商，並將他的手腳分離，讓帽商的雙手雙腳在他們過去工作的場所苦幹。歷史重演一般，在缺少正確科學指導的工人運動初期，工人們沒有認識到他們所遭受的折磨來源於整個社會體制，而非資本家。他們沒有推翻整個社會制度的意識，只想到扳倒資本家。然而一個資本家倒下了，又會出現新的資本家（遊戲中即愛麗絲）。那個年代，思想的進步還沒有跟上時代的步伐。在愛麗絲幫助帽商鎮壓睡鼠與三月兔後，帽商沒有選擇殺死二者，而是選擇挽回他們。只是因為如果失去了這些底層人民，上層社會也無法維持自己的生活。


隨著遊戲程式推進，愛麗絲一步步靠近當年失火的真相，她的理智也漸漸走向崩壞：自己信任的醫生竟是殺死一切的凶手，而自己竟在醫生的心理暗示下忘記了事實：是醫生見到了愛麗絲姐姐所以心生歹念，在追求愛麗絲姐姐無果後，惱羞成怒放火。愛麗絲全家喪命火場，而她被當作瘋子在瘋人院掙扎了整整十年。

遊戲每個章節的開始都是一段都可操縱愛麗絲在現實世界活動的時間，可以看到愛麗絲的現實世界已一步步被幻想纏食。第一章節Hatter's Domain（帽商之域）伊始愛麗絲的現實世界仍然完整、合理，第二章Deluded Depths（迷海）的序章，愛麗絲已經可在現實的冰塊裡看到唯有仙境才存在的魚類怪物，到了第五章The Dollhouse（娃娃屋），愛麗絲已經全然沉浸在瘋人院的痛苦回憶中。遊戲最後的boss戰愛麗絲與醫生的幻影苦苦戰鬥，而現實中的她終於衝破了內心的桎梏，將二十年前的凶手推上了鐵軌，火車軋過，當愛麗絲走出地鐵時，陽光衝散了倫敦上空的陰霾，空氣如同被雨水洗刷過般清新，郵筒里長出了奇異顏色的蘑菇，從未見過的飛鳥從她頭上掠過。她輕輕踏步走在倫敦街頭的石板路上，如今的她已經將當年的仇恨血洗，可她永遠被留在了自己的仙境中。


愛麗絲永遠地陷入了瘋狂，亦或是自己美好的幻想。可是有誰能說她不好呢？在現如今，創傷後應激障礙已經有了一整套完備的治療方法，精神醫學方面摒棄了幾百年前錯誤的手段，然而對於愛麗絲，現實世界已經無法為她療傷。無論是瘋人院裡的開顱放血還是糟糕的社會環境，都不能讓她同在仙境裡一般自由自在。或許讓她的靈魂超越肉體的束縛，永遠在仙境裡輕快起舞，才是她這一路對自我的最好救贖。

下篇：時代與幻想的表達：《愛麗絲：瘋狂迴歸》中NPC設定研究及考據

作者：海想
來源：機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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