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末日的劇情為什麼有這麼強的代入感？

我花了七天通關了美國末日的普通難度。但不得不說，即使是普通難度，也已經讓我一個女玩家體驗得冷汗涔涔了，我對喪屍片恐怖片毫無樂趣，也並不欣賞子彈飛射血肉飛濺帶來的感官刺激，但是我卻一次又一次硬著頭皮說服自己努力打下去，我一邊克服著感官的衝擊，一邊痛罵自己的受虐傾向，一邊想著我一定要帶著艾莉活下去，不得不承認，這個遊戲帶給我個人的情感體驗是非凡的。



《美國末日》也譯作《最後生還者》，是由頑皮狗祕密開發兩年而推出的作品，講述了人類因現代傳染病而面臨絕種危機，當環境從廢墟的都市再度自然化時，倖存的人類為了生存而自相殘殺的故事。遊戲開頭的一段簡單劇情充當了新手指引的作用，玩家這時操縱的是主角喬爾的小女兒Sara，看著她溫馨的房間和父女之間的互動，你很容易就會喜歡上這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孩，然後你看到了主角喬爾--一個三十歲左右長相不算英俊，還有些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

我在心裡嘀咕：什麼嘛，既不是超能力英雄，長得還不怎麼樣。

小甜心Sara給喬爾送了一塊手錶，這塊手錶會在之後的故事裡反覆出現。然而遊戲還沒能溫情五分鐘就讓人身陷險境，病毒爆發了，軍隊士兵接到消滅感染者的指令於是擊斃街上一切可疑的人群，喬爾帶著女兒衝出了房子，甩開了一波又一波的喪屍，然而Sara卻被士兵的子彈射中，無論是誰在這個時候都會被憤怒、震驚、恐懼等等複雜的情緒包裹，而小小的Sara躺在自己的懷裡，顫抖著嗚咽著說好痛，我還是難以接受在遊戲剛開始的十分鐘內，我居然就要眼睜睜地看著女兒死在自己懷裡，我總覺得這段劇情黑屏之後應該就是三個月後躺在病床上安然無恙的Sara的畫面了。



然而故事沒有按照我的期望發展，畫面一轉，已經是20年後了。喬爾有了鬍子，成了鬢角微微泛白的大叔，Sara也成了他永遠不願再提起的名字。看著喬爾雜亂的房間和滄桑的臉，想想這二十年他應該是過著了無生趣心如死灰的生活了。在這個時代生存比從前困難得多，婚姻、家庭、科學、教育都在病毒和喪屍面前變得無足輕重，人類最重要的資源就是武器和政府的食物配給。喬爾和夥伴泰絲為了得到武器而接了一個棘手的任務--護送對病毒免疫的少女艾莉去火螢組織總部。面對這樣的劇情發展，可能大部分玩家內心都是拒絕的，艾莉這個小女主，從一出場就沒有一句好話，才14歲就出口成髒不識好歹，時不時冒出一句fuck off，況且她還是個感染者，儘管現在她看似是對病毒免疫的，誰知道她哪天會突然發病發狂呢。

喬爾自然也是不樂意的，失去了唯一支柱的他雖然不貪生，但也不願意去送死。所以他在接取任務的過程中都不過是個沒有感情的殺人機器，只是為了幹完這一票拿到約定好的武器而已，臉上只有急於擺脫麻煩的不耐。

美國末日的電影化敘事很自然，所有的臺詞都可以在玩家自由移動的過程中發生，你可以一邊蒐集零件一邊聊天，一邊跑步一邊說話，一切顯得閒散而自然。喬爾手上的那塊女兒送的手錶已經壞了，當艾莉無意中提起時，喬爾逃避似的不願提起。玩家心態的第一個轉折點是夥伴泰絲的死，這個勇敢無畏的夥伴也在戰鬥中被感染者咬傷了，原本玩家還猶猶豫豫不想冒險踏上這送死的旅程，但是當泰絲抱著必死的心讓你先走，她來拖住門外的感染者，當她在將死之際懇請你為了她，也為了其他人將艾莉送到目的地時，我雖然掙扎，但是心裡已經有了前進的動機--與其變成怪物死去，不如以人類的身份戰死。

喬爾其實完全不是一個完美的英雄，他有人性的陰暗面。他外形不夠英俊，他的動機也不夠偉大，他在一開始甚至是有些自私和冷漠的。對於那段痛苦的過去，他選擇了麻木的逃避，對於除泰絲以外其他人的安危，他幾乎事不關己。但正是這樣的人物才更讓人覺得真實可感。試想你活在這樣一個人頭朝夕不保的絕境裡，失去了唯一的家人，你怎麼可能還會對這泥沼一樣的世界抱有什麼希望呢？

他無奈地帶著艾莉這個拖油瓶走上了征程，但是心裡的防線一直是高度警戒的，他不願意給艾莉任何槍支彈藥，不讓她獨自行動，不允許她按自己的意願行事。在他們一起遇到了比爾的時候，這種對艾莉的不耐煩更是到了一個頂點--艾莉和比爾無休無止的爭吵和辱罵，艾莉亂翻東西滿口髒話都讓人對這個渾身是刺的小女孩愛不起來。你不禁懷疑，編劇是不是給小女孩設定錯了年齡，明明和Sara差不多大的孩子怎麼會這麼粗魯沒禮貌。然而在後來的劇情裡玩家就會一點一點地理解艾莉的內心。

艾莉從出生起，這個世界就已經是一片廢墟了，她沒有念過像樣的學校，從來沒有去過和平年代的咖啡廳，她沒有玩過遊戲機，沒有見過冰淇淋車，當她和喬爾來到一面貼著性感女明星海報的牆面前，她驚呼道“哦，她可真瘦！”，我忍不住吐槽：你也很瘦啊艾莉。沒想到艾莉接著說：為什麼？你們那個年代食物不是很充足的嗎？喬爾解釋道：確實，但是我們那個年代，總有人選擇不吃，為了更好看。艾莉仍然疑惑不解，我這才明白，減肥這個詞在這個年代已經是天方夜譚，艾莉的瘦和廣告明星的瘦完全是出於迥異的原因。艾莉也逐漸展現出了她這個年齡的孩子才有的可愛的那一面。她喜歡漫畫書，她對和平正常的人類世界充滿了嚮往，她會在旅途中隨時掏出她那本非常無聊的冷笑話全集讀給喬爾聽。有一次她讀完了之後低著頭加了一句話：人們總喜歡打比方說“假如明天就是末日”，然而已經太遲了，因為今天，就已經是了。

在一次次的並肩戰鬥裡穿插著艾莉帶來的一點一滴的亮色，玩家也開始慢慢卸下心防，對艾莉的態度開始從防備轉變為心疼。艾莉學會了吹口哨，喬爾也開始慢慢向她坦白自己從前做過“獵人”的灰暗過去。

如果說情節和臺詞是這個故事的骨骼，那麼那些轉瞬即逝的細節才是使得它有血有肉的關鍵。艾莉救了喬爾卻沒有得到預料的感謝時，她一會兒頹喪地坐在椅子上，一會兒又垂著頭來回地踢著地面，陰沉沉地不吭聲，喊她幫忙搬東西時也不像往常那麼機敏，所有的細節都在告訴你這個小姑娘生氣了，所有的細節都在催著你道歉。你們一起在房子裡搜物資時，地上有一個被遺棄的高達玩具，當你面對著艾莉時，這個倔強要強的小女孩才不會去撿玩具，但是當你轉身背對著她，再一回頭--地上的高達已經不見了。艾莉在廢棄裡房子裡撿到一本女孩子的日記，她詫異地問，從前的人擔心的就是這些事嗎？男孩、電影、新買的上衣搭配什麼裙子。艾莉和黑人小男孩聊天，小男孩說自己最害怕的是感染者，是死亡，他又問艾莉怕什麼，艾莉想了半天，說自己怕蠍子，還害怕獨自一人。

還有隨處可見的可怖的噴漆，辦公室桌子上的新婚照片，學生宿舍裡的日記和塗鴉。是這些細節把末世描繪得更加具體可感，也使得艾莉這樣一個看似堅韌，內心卻仍然脆弱、害怕被拋下的小女孩顯得更加的可憐可愛。

以前大學時上過一門講表演的選修課，我記得老師說過兩條寫劇本的規律。1.故事從開始到結尾，人物的性格或價值觀必須要有重大的變化。2.在塑造主角的時候，表裡不一的人往往更讓人印象深刻。這兩條規律在美國末日裡都得到了印證。艾莉外表瘦弱、人畜無害，但卻像一朵滿是尖刺的薔薇，擁有著超出這個年齡的聰敏和力量，然而再往下深探一層，你又會發現她那顆純潔的天真的無害的孩子的心。喬爾看似自私冷漠，逃避過去，日子過得渾渾噩噩，但是每次身陷險境他都會先把艾莉送上安全的陸地，每次從昏迷中醒來，他的第一個念頭永遠都是找到艾莉。火螢皇后看似英勇無私，有戀童癖的獵人頭目看似溫柔和善，然而隨著劇情的發展，你都能發現他們偽善的面目之下藏著的那顆早已被腐蝕的心。

玩家第二次經歷情感上的劇變是黑人兄弟的死。那是旅途中第一次擁有了兩名同伴，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笑得如此開懷的艾莉。“多兩個同伴好像真的不錯呢”喬爾和我心裡都這麼想。然而寧靜的時光沒過幾天，黑人弟弟的腿也被感染者咬傷了，清晨艾莉正準備去叫他一起吃早餐，被撲過來的感染者嚇得驚聲尖叫。這幾秒之間，喬爾和黑人哥哥都抓起了槍，喬爾想要射殺已經變異的黑人小孩，而哥哥則是用槍聲阻止喬爾開槍。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哥哥居然開了槍殺死了弟弟，然後又扣動扳機，這一槍，他對準的是自己的太陽穴。兩條人命相繼離去，不過是在一分鐘以內，我卻久久難以平靜。

在這個異樣的世界，我們所常用的那一套價值和倫理真的還適用嗎？失去了唯一的光和依靠的人，真的還能夠獨自活下去嗎？從這一刻起，我再也沒法讓艾莉和我分開哪怕半分鐘。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有過太陽。

在冬天的劇情裡，喬爾身受重傷，玩家操縱的角色就變成了艾莉。之前以喬爾的身份玩遊戲時，他是沒有什麼臺詞和語氣詞的。但是艾莉一個人的時候會不停地絮絮叨叨地罵髒話、給自己打氣。是啊，再怎麼槍法如神殺伐果斷，她也還是個膽子很小、很害怕一個人的孩子。當你身處在四面危機的獵人村落裡，大氣不敢出地躲在木箱後等著巡邏的敵人離開，你會更加緊密地把自己和艾莉聯絡起來。艾莉獨自和戀童癖獵人周旋的這段劇情也是我最難熬的一段，看著艾莉被獵人綁住、打鬥得渾身是血、被獵人一腳一腳地踹擊，我心裡充滿了憤怒、心痛和焦急，最後艾莉殊死搏鬥，用一把小刀瘋狂地刺向獵人的時候喬爾終於趕到了。不止是艾莉，我覺得這場面我再看一秒都要崩潰了，艾莉驚魂未定地捶打著喬爾，最後聽清喬爾的聲音才終於哭出來。喬爾輕輕地安撫著她，神情宛如看著自己最心愛的小女兒，他留著眼淚說“oh my little girl…”。我在這一刻已經可以確定，我早已視艾莉為最後的親人。

在最終的大戰之前，遊戲還是給了玩家一段溫暖的體驗。在醫院前面，一群長頸鹿從喬爾和艾莉的窗前經過，艾莉驚喜地追過去，想用手摸一摸長頸鹿的脖子。這裡出現了可能是整個遊戲裡最柔和的陽光，喬爾站在陽臺上，看著長頸鹿和廢墟上長出的綠色的花草，也說出了我心裡想說的話：不如我們就到這兒吧，別再往前了，我們可以選擇回去的。

艾莉當然是不會同意的，這場最後的大戰也是在所難免的。火螢組織認為艾莉是唯一存活的免疫體，決定要殺了艾莉來製作病毒的疫苗。艾莉的死可能可以換來更多的人的生命，也可能可以換來人類最終的勝利，可是我問你，你捨得讓艾莉死嗎？

美國末日的結尾使玩家處在了一個兩難的道德困境之中，這個問題，如果擺在沒有玩這個遊戲的我面前，我可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以一人的生命去換取人類更大的希望。在遊戲的過程中我也早已被劇透了結局，但我總覺得這個結局的設計有些難以接受，或者至少是充滿爭議的。而這個遊戲令我歎服的是，當我自己經歷了二十小時的遊戲時間最後衝進手術室的那一剎那，我居然沒有任何猶豫和負罪感，我只想要艾莉，我只想要讓艾莉活下去。沒有艾莉的世界，我並不想要拯救。

遊戲的最後，喬爾帶著艾莉來到了遠離城市的森林，故事到這裡也就結束了，喬爾會給艾莉講Sara的事，會教她彈吉他，而玩家在結束遊戲之後也會繼續思考艾莉的生命和其他倖存者的希望究竟孰輕孰重。有很多人會討論這個結局是否符合艾莉自己的意願，會爭論電車問題的道德取捨。但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感嘆遊戲這種媒介給人帶來的代入感之強，給人帶來的情感聯絡之深。它無意讓你選擇是做救世主還是好父親，它只是利用優秀的敘事和情節讓你沉浸其中，讓你對艾莉從警惕到信任再到深愛，一點點把自己看做喬爾本人。

年輕時我的夢想是騎著轟鳴的重型機車繞著美國環遊一週，可是如今，我卻只想讓我的女兒在我身邊，哪怕多活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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