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掌控的回憶、幻想與現實：國產視覺小說《愛人 Lover》推薦

回望過去一年的國產視覺小說市場，越來越多的國內玩家關注起了這一仍處於新興階段的業界，也有越來越多的獨立開發者選擇這一型別作為他們第一部遊戲作品的體裁。筆者在以前的文章和言論中強調過“視覺小說”作為一種電子藝術創作的載體之優勢——以低預算、短週期、小團隊的製作規模，就能實現完整、豐富的多媒體表達。上個月於Steam發售的獨立遊戲《愛人 Lover》就是這類作品的最新範例，也是筆者今次頗想做一番推薦的物件。


創作背景

《愛人 Lover》是由國內個人開發者“埋月山枯”創作的視覺小說類遊戲。根據她在採訪中的自述，她是在去年年初某部大作宣佈跳票後心血來潮，產生並踐行了獨立開發遊戲的念頭。過去十四個月的時間裡，她從零開始學習遊戲製作，同時依靠自己在繪畫方面的經驗以及幾位友人的聲援，基本獨力地開發了這部《愛人 Lover》。遊戲中的演職員表顯示她身兼數職，從劇本、美術到程式、測試由她自己全部或部分負責，甚至擔任了遊戲其中一章的配音導演——考慮到這部作品的高完成度，這無疑充分證明了視覺小說這一遊戲型別如何適合作為一名創作者完全藝術掌控的載體，呈現以其自身的意志所誕生的故事體驗。


亦令筆者意外的是，“埋月山枯”平日裡似乎是一名動作遊戲愛好者，而非日式文字冒險遊戲的擁躉。這一點卻以積極的樣貌體現在了《愛人 Lover》的文學創作中。筆者曾將國產視覺小說稱為對舶來品的本土化改造，這種說法既是因視覺小說這一電子遊戲型別的技術和歷史源頭，也是因該型別的日本遊戲對中國玩家及創作者的文化影響之深。

然而，《愛人 Lover》這樣的國產作品，可謂將筆者這種說法的後一種語義洗刷得乾乾淨淨。許是出於“埋月山枯”對日式文字遊戲不甚熟悉的緣故，《愛人 Lover》的文字沒有展露出對日式元素的生搬硬套，更看不出本土化改造上的煩惱——所有故事都是令人熟悉的、當代中國的表達。


《愛人 Lover》由三個相互獨立、背景迥異的篇章組成，總遊玩時長約八九小時。儘管情節並不相連，但皆是基於創作者圍繞愛情之不同形式的思索而展開。從背景概念上來看，這三個篇章可分別理解為“回憶”、“幻想”與“現實”，完整囊括了年輕的故事創作者想要施展身手的分野。而這三篇故事具體而言，則又根植於現代中國文化語境下培養的校園生活、武俠江湖和都市情緣等典型題材。這些標籤看似相當通俗乃至不起眼，但在目前的視覺小說遊戲這一領域，這三篇故事其實算得上相當本真、難得，因為它們純粹地基於創作者個人對當代生活和文化現象的觀察，這也是本作令人動容的原因之一。

筆者將在儘量不劇透關鍵情節的前提下，於後文對這三個篇章進行單獨的評論和推薦。


感官體驗

不過在詳述故事文字之前，筆者還希望先對遊戲的視聽水準做出綜述性的誇讚。一般情況下，這是筆者評論獨立開發者製作的視覺小說時會置於文末的環節，畢竟預算捉襟見肘的小團隊往往在這些需要技術資源與資金投入的方面力有不逮。但對於《愛人 Lover》這樣一部幾乎是個人作品的視覺小說而言，其美術、音樂、配音和介面設計展現的質量超越了筆者的預期，可謂遊戲的亮點之一。


就最為直觀的美術層面而言，人物設計、立繪和寥寥又精緻的事件繪圖都教筆者對“埋月山枯”自謙的繪畫功底頗感認可。所有角色風格統一、線條幹淨、色彩圓潤，雖有過度美型之嫌，亦見落筆生疏之處，卻也契合大眾主流審美。

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這些角色的面目都透出一股感傷氣質，與故事的氛圍極其契合。儘管這種角色設計過度理想化，乍看之下會造成缺乏時代氣息、不食人間煙火的印象，卻的確能夠促使玩家（稱為讀者或觀眾也未嘗不可）快速沉浸到角色情感當中。


除了人物，遊戲中數量眾多的背景也足以勝任對敘事的輔助。其中當然不乏商業共享素材，但同樣有不少是顯然出自原創之手、精美程度不輸前者的背景繪圖——這一點在虛構了架空歷史背景的第二個篇章中體現得尤為清晰：流程中不僅有大量展現了中國古代建築和傳統文學意象的背景幫助玩家體會清遠意境，甚至還配上了一系列精美的水墨風漫畫，以協助完成某段次要情節的講述。


除了繪畫這樣的基礎要素，遊戲呈現的演出手法也是以小博大的案例。“埋月山枯”在角色配對話方塊的典型佈局之外，又設計了多種排版，適時插入流程之中——儘管技術難度不高，但在突出重心、調節情緒上效果不俗。

每一篇章都由幾個小章節、小標題進行分割，並時而應和不同故事的風格突出不同的文字圖形。筆者在遊玩時不斷為這些設計得豐富又細緻的文字資訊感到震驚。還有給畫面加上黑邊、套上亮角濾鏡，或是字幕的延時出現，乃至移動立繪位置以配合背景形成空間關係等各種小伎倆，皆為敘事增彩不少。上文提及的水墨畫，以及第一篇章結尾出現的簡筆畫，同樣都是令玩家浮想聯翩的花招。

最不同尋常的是，“埋月山枯”竟然為遊戲製作了簡單的收集系統：主角的日記和背景的文化符號會隨著故事進展而新增到暫停選單中，供玩家即時深入領會角色的心路歷程與周圍的時代氣息。


此外，本作的音樂和配音也可圈可點。

遊戲一啟動，就能在主介面聽到由“埋月山枯”親自作詞、演唱的主題歌，讓玩家即刻通感到溫潤的筆觸和纖細的情緒。遊戲流程中的音樂，都大抵如此，以沉緩又輕盈的風格烘托著敘事徐徐進行。而諸位角色的普通話配音，基本上也表現出了對角色和臺詞的透徹理解，鮮有使人齣戲的時刻。

順便說一句，據說參與的配音導演、演員中，甚至有人甘願為這樣一部獨立作品提供免費勞動，而最後的成品則遠不止“義務”的水平——這種小圈子內相互扶持的精神實為美談。總體來說，從視覺體驗到聽覺享受，此般種種都體現了忠於創作、不計回報、堅持努力的成果；也因此，《愛人 Lover》在視聽層面的出色表現非但沒有像其他一些獨立作品一樣需要玩家寬心容納，反而成為了令人記憶深刻的賣點，成功為這種體量的作品加分。


文字賞析：初戀追憶

說了這麼多終於該言歸正傳，畢竟一部視覺小說最重要的部分依然是其敘事，接下來筆者就按遊戲內的排序先來簡要評述第一個故事，題為“眷戀”的《你與奶茶》。

《你與奶茶》從標題上就能讓人聯想到國內近十年來流行的青春題材電影，而作為一個單純的校園戀愛故事，這一章無疑很適合作為啟程的第一站：讓玩家輕鬆代入故事的同時，逐漸感受“埋月山枯”獨特的思想和文筆。


根據“埋月山枯”的自述，《你與奶茶》脫胎自她的真實經歷。無論故事對現實做出了多少改編，其中展現出的高中校園生活之真實，瞬間就令如筆者這樣的九五後感到了溫暖的共鳴。

故事的年代約莫設定在2010年代前期，智慧手機尚未全面普及，即時的數碼通訊還沒有完全佔據學生的課餘交流。許是因為源於創作者的親歷，《你與奶茶》在時代氣息的還原上沒有出現顯著差錯。貫穿故事的《愛在西元前》和《三重門》對於與筆者同輩的玩家們來說，一定都是校園記憶中難以磨滅的文化符號。圍繞一首歌、一本書延展開來的青澀高中生活，又由跨越世代的集體回憶加以裝飾：校園門口的奶茶店、課間被學生蜂擁的小賣部、晚自習的紙條、平安夜的蛇果、悄悄塞進課桌肚的情書……當然最少不了的是高考後漫天飛舞的紙雨，以及小小的班級裡複雜又可愛的人際關係網路。由這些親切細節所構築的青春面貌，在根本上就不同於對日式模板——或是近乎烏托邦、無國籍性質的幻想——的本土化改編。從環境的刻畫深入角色的行為，皆是典型的中國校園體驗才能孕育出的文字。


行文之間從骨子裡散發出記憶拼圖的真實情感，令看似脫離邏輯的人物動機，也被賦予了不同於商業化青春敘事的解讀空間。整個故事由貼近創作者自身的第一人稱女性視角展開，但身為男性的筆者卻絲毫沒有因此遇到任何思維理解上的障礙，反而對主角的一舉一動都充滿同情與肯定。這不僅是由於“埋月山枯”出色至極的清新文筆、對學生精神的細膩記敘，更因為在明確了模模擬實校園環境的文化空間後，接受者就容易對角色產生基於生活經驗的旁觀態度——但這種程度自然也因人而異。正所謂生活遠比小說來得更有戲劇性，即便是反覆無常、難以理喻的暗戀心理和失戀遭遇，在這樣的氛圍中也會變得引人深思。


儘管沒有撕心裂肺的傷痛、沒有刻骨銘心的遺愛，《你與奶茶》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故事，卻以近乎“任性”的方式發掘了真心又稚嫩的人們相互碰撞的苦澀，並以視覺小說的形式呈現在了電子媒介上。縱然學生時代在曖昧和誤解之間來回搖擺的懵懂始終是校園愛情的共性，但《你與奶茶》以真實記憶和個人表達為前提的特質，輔以該型別作品一以貫之的對日常生活的細微點綴，使得通過成熟視角重溫青春的迷惘與不捨化為了輕易的可能。

文字賞析：痴情幻夢


第二個篇章是題為“信念”的《芙蕖米糕》，據說是最受玩家歡迎的故事。就筆者個人來說，可能稱不上最愛的一章，但也為這一篇章展現的華美詞句與超脫劇情所折服。

故事開篇就闡明設定在架空時代，並用三言兩語描述了這個糅合了中國古代文化符號的歷史空間。筆者自詡為武俠電影、功夫電影愛好者，但一直自慚於對中國古代歷史的瞭解之匱乏，然而在這樣的架空時代設定中則可以安然感受夢中的江湖氣韻。同樣的，儘管歷史愛好者可能會對此感到不滿，但如此一片虛構的歷史背景更容易供創作者自由發揮，表現超越時代的愛情觀——“埋月山枯”也確實充分利用了這一優勢。

必須指出，這種過於討巧的方法，很可能導致角色身世、遭遇與含糊的社會語境脫節，削弱了文字的現實意義，讓故事走向存在主義的自我陶醉。所幸，《芙蕖米糕》亦聰明地選擇了深閨少女初涉塵世的成長主題，讓敘事順理成章地集中於對個人思想觀念的純粹塑造，而免除對世間浮生永珍的刻畫。


如剛才所述，筆者認為這一篇章最引人注目的——除了前文提及的視聽演出——就是“埋月山枯”那琳琅滿目的生花妙筆、斐然文采。借這一虛構的古代背景，創作者將此作為大展文采的舞臺，甚至別出心裁地設計了一點可開啟隱藏劇情的機制。從角色之間交談的口語白話，到抒寫內心情感的對仗文言，抑或汪洋闢闔地仿寫古人書信、行雲流水地引用名詩典著，“埋月山枯”都嫻熟地滿足了大眾對古代文人雅士的想象。若細細考究起來會發現文風不夠統一，而且遊戲中竹簡、看板上滿目的現代簡化字也不大得體，不過僅通過筆力就能將古色古香的韻味醞釀到近乎歎為觀止的地步，已足以叫人讚許創作者的文學功底。


《芙蕖米糕》的故事主體對於今人來說已不陌生，對熾愛的忍耐、對故人的堅守，乃至“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的思辯，皆為世人樂道的談資，而恩恩怨怨的武俠江湖更是自王度廬時代的小說以來就令我等凡夫俗子憧憬不已的平行時空。脫離了時代背景，這類故事無非是愛恨情仇的一再上演，但《芙蕖米糕》依然在這其中做出了自己的特色。

圍繞整部作品的愛情主題，“埋月山枯”在這一篇章中設定了陣列人物對照，一邊發展關係、一邊揭祕身世，以穿針引線的縝密敘事塑造並對比了不同的愛情觀。這種抽絲剝繭的精巧設定的確引人入勝，跨越世代的愛戀啟示也留下了雋永的風骨情懷；然而為了做到這一點，幾乎所有角色都流露出素雅、忠渝的單調氣質，連一名似是反例的紅塵女子都頗具自知之明，導致創作者試圖探討的幾種理念其實比較相近，談不上展現愛情百態。倒是對於俠隱心境的徹底索求，令故事的意境清高悠遠、回味無窮。


文字賞析：脆殼朽心

經過前兩篇相對平易近人的故事之烘托，第三篇章則屬於一種更為大膽的選擇。題為“偏執”的《欲壑沙海》，罕見地通過一名在情感上出軌的女人之視角，反思都市年輕人的孤獨困境。這種現代主義的嘗試說是拔高了整部作品的思想性也不為過——儘管多少顯得生澀，值得指出的是筆者窺見到此類嘗試代表了在過去兩年面市的國產視覺小說中一種逐漸屢見不鮮的趨勢：國內越來越多的獨立創作者不甘駐步於對商業模板的一再消費，毅然開拓了更多樣化、更捉摸不透、也更具獨特價值的敘事題材和手法。


《欲壑沙海》的劇作本身算不上特別複雜或老成，在敘事方式上也沒有太大的野心，可“埋月山枯”的文筆想要撐起這樣一個脈絡清晰的苦澀情節劇倒還是綽綽有餘。順著主角的情感經歷，接觸一個個空虛、飢渴的靈魂，接著又與他們互相傷害。在此過程中，玩家得以深入探索主角不斷自省、不斷迷失的內心世界，在負罪感和自暴自棄的輪迴中盲目地逃避著責任與真心。得益於創作者筆功之高，這種通過他人的視角——在看似頭腦清醒、思維合理的狀態下——墮入瘋狂罪責、無謂自慚的經歷，堪稱奇妙又難得。直白又動人的具體情節在此不作贅述，留待讀者們去親自體會。

就筆者的體驗來說，先從與主角在生活上點點滴滴的共鳴，再到共情和理解主角出軌的邏輯和慾念，這種異質的感受不僅反映視覺小說的敘事成功，亦與更廣泛的藝術訴求接軌。


也許有玩家會指出《欲壑沙海》的情節和人物設定過於都合、稍微不夠“現實”，這的確是不可忽視的問題。但若拋開細節上的弊病，上升到主題的取捨和文字的執行，這篇故事對現代人的評判和同情都寓指得準確而實在，更完全蔑視了成熟的商業作品面對的束縛。

《欲壑沙海》既在文化性上大致契合了中國城市現實，又在哲學性上觸及了當今人類社會精神缺陷的所指。對於一名年輕的普通創作者，這證明了她平時對生活有著可敬的觀察和真摯的思索；對於玩家來說，也可以慶幸一位思想活躍的青年找到了視覺小說這一表達渠道。


推介結語

如此繁瑣評述之後，這篇充斥筆者個人感想、詳略不甚得當的評論也到了尾聲。讀者若堅持看到這一步，甚至願意此後去嘗試《愛人 Lover》，那筆者自然再感激不過。雖說如今仍難分辨國產視覺小說這一冷門產業——如果能稱之為產業的話——到底會走往何方，但筆者可以確信的是像“埋月山枯”這樣的創作者和她的《愛人 Lover》應當成為激勵更多有志者投身自由表達的榜樣之一，只要他們同樣願為夢想付出努力、忍受自疑。包含了文化背景大相徑庭、創作概念相互補充的三篇傷感故事，由獨立開發者精心製作的視覺小說《愛人 Lover》值得找到更多與其產生共鳴的受眾。

《愛人 Lover》所達到的成就，從某種意義上堪稱對視覺小說這一遊戲型別的嘉獎。希望大家能以輕鬆、平和的心態去迎接這三個本質上風格統一、主題緊密的故事，總歸能收穫幾縷思想上的波瀾——無論是被幕後付出的心血所鼓舞，還是被虛構角色的真情所打動，這趟旅途都不會是一次心靈的辜負。



來源：機核
原文：https://www.gcores.com/articles/138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