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了,這些年輕人還在玩掃雷

遊資網發表於2019-12-03
希羅多德在《歷史》中講述了一個寓言:3000年前,一個叫做呂底亞的國家發生大饑荒。豐年遲遲未到,為了忘卻飢餓,呂底亞人想出了一個法子:他們一天吃飯,另一天不吃飯,只玩遊戲。他們以此熬過了18年,期間發明了骰子、抓子兒和球。

本文裡的年輕人並沒有老祖先的煩憂。他們生於中國經濟騰飛的年代,物質豐盈,頭腦發達。但現實並不因此完美無缺。當他們開啟那款叫做掃雷的小遊戲,一種新的飢餓感出現了——儘管在旁人看來,這款遊戲意味著枯燥、寂寞、沒有現實回報,還要忍受無窮無盡的失敗。

1 優等生的遊戲

人生總有一些時刻,會讓你懷疑自己過去在透過狹隘的門縫看世界。我最近一次動起這念頭,是聽說掃雷有世界排名的時候:什麼,不就是Windows自帶的那個小遊戲麼?這遊戲現在還有人玩?不僅玩,還搞出了世界排名?

循著一篇報導給的線索,我找到了“掃雷網”。“掃雷網”三個字縮在網頁的左上角,是出黑板報常見的那種中圓字型。正中央是密密麻麻的“雷界快訊”:幾點幾分,誰誰誰又重新整理個人紀錄了。玩家們互稱“雷友”,都是實名,只是男生的名字後頭要跟上“GG”,女生是“mm”,恍惚間讓人穿梭回了BBS的年代。

2019年了,這些年輕人還在玩掃雷
掃雷網

在中關村的一家麥當勞,我見到了排行榜上位列中國第二的周丹。她是“雷聖mm”,排名第一的,則被稱為“雷帝”。周丹一頭短髮,講話溫和,聊了沒多久,就半開玩笑地宣告:我是前十學歷最低的。第二句是,我畢業於中國傳媒大學。

此話像是自謙,但確實不假。在她名次附近,有兩位來自北大,一位來自清華。採訪裡,不少高手都提到幼時被喚作“神童”的經歷:小學時的周丹沒考過年級第二;壓周丹一頭的郭蔚嘉,16歲就當上了2013年山東省高考理科狀元;掃雷網的創始人張砷鎵6歲完成小學學業,12歲就參加了高考。

名校聚集的北京海淀成了掃雷網的大本營。也有雷友畢業於普林斯頓等常春藤學校,在北美舉辦過幾次雷友聚會。而放眼世界排行榜,不少國家的上榜者是該國的社會精英——比如印度第一傳聞是王室成員。

掃雷看似簡單,排查出所有雷即可獲勝。但要想玩得夠快,需要反應迅速,還要對數字敏銳。普通人玩掃雷,是點開一格,停下來,盯著數字,推理旁邊哪個是雷。這些把掃雷當作競速遊戲的玩家不一樣,看周丹玩五分鐘就明白了:滑鼠移動急促,從西北角一路南下,不繞路,不停留,“嗡——”點選聲連綿一片。

我好奇她玩的時候為什麼不用思考。她讓我注意她的眼神:滑鼠明明還在左邊,她的餘光就已經瞄到右邊,哪個格子沒點一下了然,“因為它不符合我內心的那個形狀”。強悍的影象記憶不只仰仗天賦,更來自經年累月的重複練習——這是周丹和掃雷共度的第十年,最瘋狂的時候,她早晨醒來就在宿舍掃雷,每天玩上八小時,“像上班一樣”。

競速掃雷需要左右手配合,右手握滑鼠,左手則時刻懸於F2鍵之上。“這個是重新整理,就是死了以後馬上刷。”到她這種世界頂尖水平,與其多來一盤成績平庸的完成局,不如掃得更激進,把猜雷失敗的、局面複雜的、前進受阻的統統F2,以求得一盤“天時地利人和”。她在滑鼠和F2之間不停切換,演示了十來分鐘後,掃開了當天的第一盤。

“居然開了。”她小聲驚呼,接著補充說,平時她掃一小時都不一定能掃開一盤,而她上一次破紀錄,已經是一年多前了。

無論是對玩家還是觀眾,這遊戲似乎都不那麼友好。周丹曾試過在B站開直播,就播一張電腦螢幕。因為沒法一邊掃雷一邊解說,她不出聲,也不露臉。只有幾十個觀眾在看,有人看了會兒就走了,臨走前留下彈幕:“一直都掃不開,挺無聊的。”

站在這個時代浪尖的遊戲都發展出了電競賽事,大批出身平凡的電競選手收穫了名聲、金錢和對階層的跨越。以時下最炙熱的《英雄聯盟》選手Uzi為例,這個22歲男孩擁有366萬微博粉絲,轉會費則高達5000萬。

但這些熱鬧統統和掃雷無關。掃雷畫面簡陋,缺乏觀賞性,很難吸引觀眾。2007年,微軟曾在匈牙利舉辦首屆掃雷世界錦標賽,參賽者需要自費承擔往返機票。時任中國第一張砷鎵不得不在報紙上租個版面:中國掃雷第一人想到匈牙利參加比賽,求贊助。沒有任何迴音。過了幾年,這項比賽因為沒有贊助商停辦了。

一群頭腦發達的年輕人,有漂亮的學歷和體面的工作,卻投入大量時間到這樣一款小遊戲中,枯燥,寂寞,沒有現實回報,還要忍受無窮無盡的失敗。怎麼看,這都像個悖論。

我問過周丹幾次為什麼堅持掃雷,她說就是喜歡,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每回聊到掃雷,她就會拉伸音調,野心掠過臉龐。她曾停掃過兩年半時間,復出是受一個日本人刺激。這人實力不算突出,但遇上了一張好圖,一下就登上世界第二。“他都能當第二,我為什麼不可以?”

他不幸地當了兩年多周丹的靶子,在16次打破個人紀錄後,她終於取代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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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丹

現在,周丹在一家頭部網際網路公司做財務,是那種最模範的員工。即便睡覺也不會把手機設成靜音,深夜12點或者早晨8點,電話鈴聲隨時造訪,但她習慣加班,“我的工作內容包括這個”。同事也喜歡她,有好事者打斷她在週會上的發言,她能面不改色地講下去。“樂觀”“細心”“樂於助人”,這是從同事那調取來的若干印象詞彙。總而言之,她是個好人,是個好的普通人。

現任同事大多不知道她玩掃雷,她也不打算主動告知。和圈外人解釋競速掃雷是一件困難的事。有幾次破高階紀錄,她截圖發了朋友圈,朋友同事大多就點個贊,也有自忖對掃雷略知一二的留言:初級零點幾秒,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很不喜歡回答這個問題,初級是我們最不care的一個成績。”只要稍稍下點功夫,二流玩家也能闖進初級1秒。現在,她發掃雷的朋友圈之前,會把工作夥伴都遮蔽掉。

為什麼會堅持掃雷?

一個深夜,她終於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自己其實是一個,怎麼說呢?從小到大也沒有太多特點,在各個集體裡面最多也就算箇中上的人,你不是那種頂尖的人物,也不至於出類拔萃。但是你會發現,自己在某一個領域是可以出類拔萃,每天要去生活、要去工作以外,你還有一個別的領域可以追求。”

2 小黃臉露出微笑

周丹說,要想搞明白掃雷,必須得去會會掃雷網的創始人張砷鎵。張在她眼裡是個“遠古大神”,久未在圈內露面,但聲名猶在。其他雷友的採訪裡,張砷鎵的名字也反覆出現,很多人都沒見過他,但多少聽聞了他不同尋常的人生和略顯古怪的性格。

誰也說不清張砷鎵現在在哪。答案在我輾轉加上他微信後才揭曉,他發來一個定位,在安徽省黃山市休寧縣的一所外國語學校。兩天後的早晨八點,我在校門口見到他。

他剃個寸頭,一身polo衫配牛仔褲的休閒裝束,很難看出已經33歲。遠遠地,他向我“Hi”了一聲,沒多寒暄,就領我上了車。他要去市裡辦事,下午還有課,就邊開車邊和我聊。

後來,張砷鎵告訴我,他從小就不擅長待人接物。以前在公司,他見到同事也不打招呼,還會在上下樓梯時大聲唱歌。大老闆在群裡說了句他看不慣的話,他就直接懟回去。同事覺得他大概就是美劇裡出現的那種“geek”(或者也可以說是“怪胎”,張砷鎵補充)。直到有次別人委婉地和他講,你唱得是好聽,但在工作時間能不唱歌嗎?張砷鎵這才意識到,原來我做的很多事,都會影響到別人啊。

從張砷鎵的成長經歷裡能得到部分解釋。他的父親是一位高階工程師,對他從小實行超常教育:2歲認字,4歲讀報紙、寫日記,6歲上計算機課。他能學下去,不是因為別的,是電腦上的遊戲迷住了他。電腦鎖在另一個房子裡,他就爬上門上面的通氣窗,翻進去玩遊戲。

12歲,父親帶沒怎麼上過學的張砷鎵報名了高考。這場教育實驗遭遇了第一次挫敗:他落榜了。父親又帶他去拜訪西北大學計算機系的主任,主任給他出了道演算法題,還沒念完,張砷鎵就坐那開始敲程式碼。他因此被破格錄取。宿舍樓底下有家遊戲廳,他每天生活費5塊錢,中午晚上各吃1塊錢的米線,其餘都省下來換成了遊戲幣。

被父親安排了這麼多年,大學畢業的張砷鎵沒別的想法,能“脫離學校,脫離父母”就行。如果還有時間玩兒遊戲,那就更好了。正巧大學最要好的同學去了北京四中網校,他也跟著去。工作“沒有任何技術含量”,上門給人接電話線、安裝北京四中的軟體,在電話裡一遍遍解答“我這個軟體怎麼動不了了”之類的問題。

那會兒,他每週要在伺服器上傳資源,過程漫長,伺服器上又沒別的遊戲——除了掃雷。他就整日和一名同事切磋,整理了不少技術總結。

在網校的老闆跑出來創業了,開了一家遠端培訓機構,張砷鎵又跟了過去,做技術負責人。起初,他還有事可做,老闆叫他做一個能上傳英語課件的平臺,他就埋頭做了出來。畢竟不是一家技術驅動的公司,即便寫的程式效能不好,也夠用了。當時張砷鎵的網名是“OK”,意思是公司有什麼問題,在我這兒都能OK。另一層意思是,這工作也太沒挑戰性了。

公司運轉步入正軌,他把工作流程寫成文件,又教會同事用按鍵精靈,連原來那點活都不用幹了。他早上來到公司,先和同事嘮嘮嗑,給他們分配下任務,哪網路斷了、印表機壞了,就去修一下,“沒事兒跟老闆吹吹牛”,沒了。

明明才20歲,張砷鎵卻感到人生無聊。正趕上硬碟資料意外丟失,沒有其他遊戲可玩,他又重拾起掃雷。一下班,同事都走了,他就待在辦公室掃雷。宿舍就在公司旁邊,掃累了,他就倒頭睡去。當時掃雷還有個聯機版,和人同場比拼的滋味讓他興奮,他大部分時候都在贏,偶爾輸,輸了他就更想贏。

兩年後,他目力所及,國內無人能比肩。“為了炫耀成績”,張砷鎵製作了一個簡陋的網頁排行,也就是掃雷網的前身,依據是初級、中級和高階三項個人紀錄的相加。在上面,他的名字排在第一位。

掃雷遍尋無敵手,他又迷上魔方,拿下了好幾站賽事冠軍。他把“中國掃雷、魔方第一人”的字樣列入了他自己建立的百度百科,寫進了各個社交平臺的簽名檔,還印到了名片上。一次,他在公交車上玩魔方,有人過來,小夥子玩得不錯啊。他遞上一張名片,然後繼續低頭玩魔方。對方覺得莫名其妙,扭頭走了。

“我在遊戲上有所成就的時候,就是我工作上沒有挑戰的時候。”十年後,張砷鎵說。

在掃雷圈,我見過了程式設計師、程式設計老師、名校學生、網際網路公司員工,表面上,他們服從現實規則,和社會生活相處甚安,但潛伏其下的某個自我只能被掃雷喚醒——當他們點開那款遊戲,正上方的小黃臉始終會露出微笑,“歡迎來到現實之外的戰場”,它像是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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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丹也是如此。很小的時候她就發現,自己對現實生活的種種都不太在意。小學開學第一天,剛上完第一堂課,老師喊“下課”,她想下課大概是今天結束了的意思,於是背上書包就回家了。班主任打電話給她媽,媽媽回家問她,別的小朋友都沒走,你不覺得奇怪嗎?她答道,他們傻嘛,老師都說下課了,幹嘛還賴著不走?

往後的很多年,周丹都是那個“下課就要背書包回家”的同學。她沒少考第一,但考了第二,也覺得挺好。小學有不喜歡的興趣班,就去操場踢足球;高中晚自習,她和男生一塊溜出去,打電動或桌球。有一回,歸來途中天降大雨,她沒帶傘,就給班主任打電話:我病了,在家休息。等雨停了,她就直接回宿舍睡覺了。

連高考填志願也這樣:報志願當天,她的父母在車上爭執不休。爸爸想讓她去南京,因為他的親戚在那兒;媽媽想讓她去上海,理由相同。最後,兩人各退一步,去北京,聽說中傳不錯。

他們轉過頭徵求周丹的意見。她語氣平淡,可以啊,反正我都無所謂。她之前都沒聽過中傳,帶著父母的囑託,進了老師辦公室。收到填志願的表格,她發現一欄很短,她的字又大,估算了一下,大概每欄只能寫下四個字。她就找名字短的專業,填上了通訊工程和自動化。誰知因為分數不夠,她被調劑到數字媒體技術。

和很多年輕人一樣,她不愛學習,但又按部就班,過了應試教育的道道關卡。那進了大學,又該幹嘛呢?倆舍友想好要出國,就盯著雅思和GRE;一舍友要考研,那就天天泡自習室;一舍友找工作,清晨套上西裝就沒影兒了。只剩周丹天天窩在宿舍,哪個舍友忘帶東西了,群裡喊她一聲就行。她過得漫無目的,像個生活的絕緣體。

她就是在這時候遇見掃雷的。那是個初夏午後,她上大學不久,正為不想去聽煩人的數學課和物理課發愁,她在宿舍翻著Windows的“開始”選單,看到了一顆帶刺地雷的圖示。

她不愛數學,但喜歡數字。小學有場口算比賽,她還拿過第一呢。後來她去銀行工作,看到一串金額,同事還在數零頭,她已經麻溜地報出位數了。一項沒太多用處、但能讓周圍人驚歎一陣的技能。

周丹饒有興致地玩了幾天(正好可以翹課了),用122秒掃開了一盤高階。這個成績不會跟世界紀錄差多遠了吧,她想著,在搜尋引擎裡輸入“掃雷世界紀錄”,就被導去了掃雷網。首頁寫著當時的中國紀錄:38.82秒。

122秒和38.82秒,她當然是羞愧的。羞愧之後,她又燃起了鬥志。之前她也玩網遊,但和網遊不同,掃雷不能花錢,實現絕對公平;又只能單兵作戰,成敗全看個人實力。她點選“註冊”,成為了一介“童生”,居於排行榜之末。掃雷網頭銜繁複,往前,有“舉人”“進士”“狀元”等著她。再往上,還有可望而不可及的“神界”眾生。

掃雷給了她一個目標,一個由她自己做出決定、而不是哪個大人告訴她的目標。周丹的掃雷之旅要開始了。

目前的高階國內紀錄31.9秒由周丹保持

3 孤獨者樂園

聽說我想多采訪幾位雷友,周丹老早就給我打了預防針:很多人可能都不善言辭。不久後我就明白了。

我去杭州找郭錦洋,從浙江大學畢業後,他在一家遊戲公司做策劃。32歲的他,已是圈內少見的高齡玩家。倒不是年紀大就玩不好,而是成家立業了,就難有那種“閒情逸致”。

第一天聊完,我在採訪筆記裡備註他為“Excel表先生”。無論我問什麼問題,他都能從電腦裡調出一張Excel表來作答,比如問“什麼時候掃得比較少”,他就調一張列有每月掃雷天數的表,指著2017年1月:看,一般每月玩20到22天(取決於這個月有多少個工作日),這個月降到了16天,那是因為我小孩出生了,半夜三點要起床換尿布、泡奶粉,精神狀態不好。

工作日的中午和傍晚,郭錦洋在辦公室各掃50分鐘雷,到點即停。晚上6點下班,6點50分他結束掃雷,把掃雷專用的滑鼠墊放在公司,再跑步5公里,回家。下班後的時間要獻給家庭生活。妻子大約知道他愛玩掃雷,但不知道玩得有多好。“我不會主動去跟家裡人說那些”,郭錦洋說。

有的雷友我甚至連面都沒見到,比如王濟芸。她說自己比較悶,不怎麼愛說話,更習慣線上交流,然後給我寫了七八千字的書面回覆。她講起自己剛開始參加雷友聚會,以為也是“要喝酒,要不停找話題”的那種場面,沒想到有的雷友比她還靦腆,整場下來都沒說過幾句話。有時,他們還會各自帶上電腦、滑鼠和滑鼠墊,不必客套,先掃雷再說。在沉默裡,她感受到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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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友聚會

在清華大學的咖啡廳,我和郭蔚嘉見了幾面。提起他的“雷帝”稱號,這個黑瘦少年趕緊擺手,“就是一些比較中二的稱呼。”過去六年,周丹曾三度登頂“雷帝”,每次又都是被郭蔚嘉掀翻的統治。最短的一次,她只當了一週。

周丹說,她和郭蔚嘉現實裡完全是兩類人。用她的話來講,郭是那種“做什麼他都要做到最好”的學生。在清華材料學院讀本科期間,他擔任了班長,加入了清華國旗儀仗隊,並保持成績在全院前列。他的被子總是疊成方正的豆腐塊。與此同時,他每週能在掃雷上投入十幾個小時。解決方法是:少睡覺。

有時候,他熬夜到半夜三四點,熬著熬著就趴桌子上睡著了,但五點多還要爬起來升旗。這時舍友們就會盡量不發出聲音,“以便讓戰士再睡一會兒”。

現實豐沛,但只有玩起掃雷,他才能一個人待著,“自己跟自己比”。他受不了玩遊戲和人組隊。每次同學們叫他一起玩桌遊,他都擺擺手,坐到一邊。雷友聚會時,大家掃累了,也會轉而玩起桌遊。郭蔚嘉就獨自坐在長桌的邊角,戴著黑色耳機,繼續掃雷。他甚至在聚會現場破過三次紀錄。

即便置身嘈雜的人群,他也只能聽見滑鼠的點選聲。我看過一本叫《遊戲改變世界》的書,作者解釋玩遊戲時的“心流”狀態:一旦進入,人們就想長久地停留在那裡。書裡對“心流”做了一個比喻:“如在狂歡節人潮湧動的大街上跳舞,或是從最陡峭的雪山之巔滑下。”

玩掃雷時的郭蔚嘉大概也抵達了“心流”。他迷上掃雷是在高中,平時寄宿,一到週末和假日,他就早早做完作業。父母規定他只能晚上玩一小時電腦,他就等父母上班,溜進他們屋裡,開啟掃雷。中午他們回來吃飯,就若無其事地關機,等待他們再次出門。次數多了,他能精準掐算父母的回家時間,提前幾分鐘結束,讓發燙的電腦漸漸冷卻。

有一次,他被連連的壞運氣纏住了。父母叫他,要去睡覺了,他裝作沒聽見。父母沉默地熄了燈,留他一人面對電腦搏鬥。他憋著一股勁,一定要掃開一盤滿意的。盯著電腦十幾個小時後,他抬起頭,視線突然模糊,遠處的物體顯得朦朧。天快要亮了,他放下滑鼠,閉上失焦的眼睛,在沮喪中沉沉睡去。

在競爭激烈的“高考大省”山東,學習幾乎是唯一重要的事。和郭蔚嘉關係好的同學多在年級前列,聊天的話題只有學習。高三,他被分入尖子生宿舍,晚上11點半才熄燈,第二天5點40分,他又會到教學樓底下等開門,通常都是全班第一個。“就是一件自己認準的事情會沒有原因的堅持很久。”早起如是,掃雷亦如是。壓力太大了,他偶爾半夜驚醒,就從床上坐起來哭。

因為早上一年學,又跳過級,整個學生時代,他都比同學小了兩歲。年齡的代溝也引燃交往中的摩擦:同學開個玩笑,他會真的生氣;不少人對調座位不滿,別人憋著,他就要到老師跟前爭個高下。進高三的第一篇作文,老師讓他們自由發揮,他給自己寫了篇《郭先生傳》:“先生之才,先生之狂,人盡皆知也。此先生之樂,非眾人之樂。餘以為先生不與眾人為類,可成棟樑之才。”

為了備戰高考,郭蔚嘉“封雷”兩個月。考完的那天下午,他立刻回到家開始掃雷。“好久不見。”他在心裡暗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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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蔚嘉

加入掃雷網很久後,郭蔚嘉才進了掃雷網的QQ群,原因是“恐懼這種社交”。群裡有七八百人,日日有人灌水。新手和頂尖玩家同在,沒有等級之分。想象一群不愛交際的年輕人在群裡吵鬧的樣子,我不免有些驚訝。當然,什麼事都得有個過程。郭蔚嘉在群裡潛伏了兩個月,直到確信摸清了各種術語和綽號,才敢出來發言。

和郭蔚嘉類似,一開始,周丹也不敢在群裡講話。看著前輩耐心解答新手的問題,她才慢慢鼓起了勇氣。混得熟了,就經常會有雷友@她,說:go。意思是:我們現在開一盤吧。看上去是PK,其實也就是各自在同一時間掃雷,再把自己的成績發上來。有的是比她快上十幾秒的“大神”,眼看她為難,就主動解圍:要不我讓你20秒。周丹想,那我就試一下吧。

到了大三,周丹就不怎麼去上課了,每天都在群裡go。在學院裡和在掃雷界,她都像個傳說:前者是因為她極少露面,同學提起來都是“天天掃雷的那個誰”;後者是因為她進步神速,一個月破了十幾次個人紀錄,被前輩蓋章是中國掃雷的明日之星。

我沒能見著面的王濟芸,在掃雷圈子裡倒尤為活躍。她在這兒找到不少小眾愛好的知音:郭蔚嘉和她一樣愛探訪古建築,周丹沒事幹的時候也喜歡練字,還有幾個雷友會一塊玩詩詞接龍和射覆。她在微信上給我發來幾張照片,是用清秀的字跡抄的《治安疏》和《報任安書》。那是周丹和郭蔚嘉抄給她的,她至今存著。

她也一直當著百度“掃雷吧”的吧主。說來那還有段崢嶸歲月。原先掃雷吧作弊帖和廣告帖滿天飛,王濟芸就聯合周丹等人,去輪番投訴吧主,建起了一個全是雷友的吧務團隊。他們徹夜刪帖,再從掃雷網搬運來各種科普。後臺不好使,他們得先複製一段文字,插入圖片,再複製下一段文字。

雷友聚會其實還有另一個版本。有時他們去咖啡廳或網咖,齊齊掏出電腦掃雷,總會引來圍觀,或者是態度曖昧的側目。旁觀者的心理活動或許是,大家在網咖玩星際、玩CS,你們玩掃雷,腦子有病啊。這是張砷鎵的揣測,不過他又說,別人怎麼想都無所謂,“大家在一塊就不孤獨”。

在座位對面,在電話那頭,在字裡行間,每個人都用澎湃的語氣提及往事。孤獨者們找到了樂園。至今,掃雷吧還掛著王濟芸取的那句宣傳語:“掃雷不被人理解?來掃雷圈子裡盡興交流吧!”

4 “做世界上最好的”

我給掃雷的世界第一卡米爾發去了一封郵件。他是一名住在波蘭華沙的程式設計師,朝十晚六,主要工作是測試軟體(偶爾能寫程式,但機會寥寥),熱愛在社交網路分享各種搞笑視訊。而在中國的掃雷圈子裡,卡米爾被叫做“外星人”——他創下的掃雷中級世界紀錄和高階世界紀錄,在七年和九年後依舊無人能破。

“傳奇。”卡米爾形容自己,隔著螢幕都能感受到拽拽的勁兒。這當然是指在掃雷上。問掃雷帶給了他什麼,他答,這讓他體驗了“做世界上最好的是什麼感覺”。

2019年了,這些年輕人還在玩掃雷

周丹是他身後追得最緊的挑戰者之一。2013年,她首次登頂“雷帝”。在那之前的一年裡,她先是把大學掛科的十幾個學分都補考通過,再是畢業,又待業在家大半年。她家境優渥,人生也大抵順遂,沒擔心過自己的未來。倒是父母真切地焦慮,試圖給她安插從公務員到銀行的各種工作。

在一家省級電視臺,她跟著欄目組出外景,一個大哥又要採訪,又要扛攝像機,從頭做到尾,五年了都還沒轉正。人人都在比背景,這是成人世界的邏輯。待了一個禮拜,她就走了。她能預測入職後的人生,“養老”,她只能想到這個詞。

最後,“想要趕緊逃離這個環境”,她提出去日本讀書。

同學們走向四面八方,但周丹無論在哪,都是對著電腦掃雷。畢業前後,正是她從一流玩家邁入超一流的緊要關頭。她天天都和一個水平相近的玩家go,誰開了一盤就把截圖往群裡一發。但兩人點兒都背,go了快一年,就差那臨門一腳。

直到來日本四個月後的一個週末,她像往常一樣,睡到中午才起來。宿舍只她一人,她開啟電腦,邊喝冰咖啡邊掃雷。掃開一盤,一個彈窗跳了出來:“恭喜打破Flag Time成績!”她打破了高階的國內紀錄。

那天宿舍wifi壞了,她趕緊用手機拍下來發到QQ群。群裡先是一串齊整的感嘆號,接著就有群友反應過來:“改朝換代了。”她激動極了,把錄影裝進U盤,打算第二天早早帶去學校上傳。

掃雷之前,真的能稱得上熱愛的東西只有畫畫。小學第一次參加畫畫比賽,她拿了獎。在市裡最大的藝術中心,校長為她掛上了一塊小小的銅牌。第二天一早,父母還在睡覺,周丹就掛著獎牌出門去買早餐。走到常買豆漿的小店,她向老闆和顧客挨個展示:看,我這個新拿的獎牌。

十幾年後一個悶熱的夏日,在東京的語言學校裡,周丹看著自己的名字爬上No. 1,突然想起了畫畫得獎的那一天。回頭看,那塊獎牌做工真是粗糙,正面就刻了“獎”一個字,放久了都發黑了,但那時候也真是快樂。後來,回到了應試教育的正軌,她的畫畫興趣班也停了,只能上課在課本上瞎畫;後來,她拿遍了各種獎狀、證書、“三好學生”,但平靜得像自己人生的觀眾。

掃雷之外,她還堅持很久的一件事,是給一家為非洲女性提供教育的基金會捐款。每月一千日元,她匯了四五年,直到離開日本。她從未去過非洲,也不缺上學機會,但每年收到從非洲寄來的感謝信的時候,她能感到一種庸常之上的更大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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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丹首次登頂“雷帝”時的高階紀錄局

幾乎每個雷友都問了我同一個問題:掃雷這麼小眾,為什麼會想寫它?王濟芸甚至為我擔心,“流量收益大概也不會多”。

我沒能給出一個答案,但莫名想起了我的高中舍友。自習課他極少學習,總是會攤開一張世界地圖,拿根鉛筆在上頭圈圈畫畫。我曾經和他玩過一個遊戲,我說出一個城市的名字,他就流利地報出這座城市的經緯度、氣候和交通,甚至,哪條河流會穿城而過,幾月到幾月會凍住,什麼季節又會甦醒,重新奔騰入海。

後來,我的舍友從清華退了學,去歐洲遊蕩,或許也走遍了他曾經勾過的城市。我們很少聯絡,高中的大小軼事也久遠得都快忘了。但就在看周丹掃雷的那一刻,我記起了他趴在桌上研究世界地圖的樣子。

5 巴別塔被拆毀

新任“雷帝”周丹上傳的破紀錄錄影得到了45條留言,考慮到雷友的活躍人數,這算是掃雷網這一年最轟動的事兒。一條留言寫:“持續上升吧!”她加入掃雷網不過四年,仍有待開採的潛力。中國掃雷圈彷彿看到了挑落卡米爾的希望。

但在登頂一個月後,周丹突然宣佈,她沒法繼續掃雷了。

聽起來像個笑話——起因是一碗關東煮。那天,她從便利店買回關東煮,邊吃邊用電腦看視訊。一不小心,她碰倒了紙杯,湯潑到鍵盤上,“茲”地一聲,電腦螢幕熄滅,再沒能開啟。

趁著要換電腦的功夫,周丹發現滑鼠的腳貼磨沒了,滑鼠墊中間磨出來一個洞。這兩樣是掃雷的關鍵裝備,長年磨合下,雷友都找到了最適宜自己的滑鼠觸感和移動習慣。

她買了一套新裝備,但“怎麼掃都不順手”,用了兩天就收了起來。又去買了一套,還是不行。再用回原來的,滑鼠挪著挪著就卡了。她的高階局從40秒跌至50來秒,被迫退役。

“關東煮”就此成為雷友的接頭暗號。一個獨霸的時代,居然被一碗關東煮潑沒了,任誰都不由感嘆命運的無常。

不過,更平凡但核心相似的故事在掃雷界時有發生。常有高手某一天就消失了,有時是因為事業,有時是因為家庭。更多時候,他們不會留下一句話。即使排名進入前列,多數人也只是視之為人生短暫的旁逸斜出。

2019年了,這些年輕人還在玩掃雷

“舊王”遜位,“新王”也有新的煩惱。柏拉圖說,快樂和痛苦就像“受同一個大腦指揮的兩個軀體”,你追求某一個,就不得不體驗到另一個。郭蔚嘉應該會同意這個說法,掃雷玩到最後,他的痛苦壓倒了快樂。

早在登頂“雷帝”之初,長期超負荷訓練就為他的身體埋下了隱患。只要一掃雷,肩膀後側就會疼起來。起初他不以為意,但很快,痛感開始蔓延:先是上臂,再到腕關節,最後抵達手腕,“玩著玩著就會多一個地方疼”。

雷友多有傷病,部位各不相同。富有鬥爭經驗者如周丹,會在痠疼難忍時貼上膏藥,兩片在上臂,一片在手背。最近她的症狀又有加深的跡象,右手臂軟綿綿的,從超市出來,她要兩隻手輪流拎袋子。

在綿延10個月的低谷期裡,郭蔚嘉的痛感要超出他的忍耐極限了。他想提速,但越這麼想,手就越不聽使喚。滑鼠指標像喝醉了似的東倒西歪,就是點不准他想點的那格。

他沒去醫院,他清楚醫生會說什麼:“你以後不要掃雷了。”最絕望的時候,他“停不下來,但是就不會掃開”,於是只能一邊掃一邊哭。

在QQ群裡,他抱怨最近自己的糟糕戰績:明明之前能掃41秒,現在怎麼只有43秒了?群友大多還停留在五六十秒乃至百秒,他們感到詫異:差兩秒到底有什麼區別?一些人開始嘲諷他賣弱。

他受不了了,點了“退群”。

郭蔚嘉低迷之際,周丹迴歸。隱退的日子裡,她間斷地掃過很多次。“非常難去戒掉它,感覺比戒菸要難”,她後來說,所謂日本人的刺激,更像個對外宣告的理由,“即使沒有他,我也是會回來的。”時隔兩年半,她的手感居然還在,很快超過郭蔚嘉,二度登頂。她還差點拿下了高階的世界紀錄——差距只有0.77秒。

周丹也在今年退了群。她不知道該在群裡說些什麼,“有點高處不勝寒那種感覺”。愛好掃雷的年輕人為了尋找同類,修築了掃雷網這座巴別塔。但巴別塔總有被拆毀的一天。

“掃雷不是團隊遊戲,你只能單打獨鬥。”卡米爾早早看破這一點,“你當然可以和雷友分享成績、談論技術,但歸根結底,你是一個人在戰鬥。”

卡米爾說,他曾擔心掃雷被人們遺忘,後來發現擔心也沒用,遺忘正在發生。千禧年前後,掃雷肩負“教會人們使用滑鼠”的使命,隨家庭電腦的普及走進千家萬戶。但很快,網際網路奪去了人們的注意力。

2008年,掃雷唯一的官方組織——國際掃雷協會解散。掃雷的世界排行和國內排行,都只能由雷友自發維護。到2012年Windows 8釋出,雷友發現,連微軟也不再自帶掃雷了。孩子們再也不會像8090一代,經歷那個童年時在電腦上意外開啟掃雷的驚奇時刻。那是一切的起點。

因為掃雷網的存在,中國可以算是唯一逆勢上揚的國家。在張砷鎵的時代,世界排名前100位的中國人一隻手就能數過來;十年後,中國玩家佔據了半壁江山。然而,掃雷網的後備力量也漸露窘迫。這幾年的新人註冊高峰,發生在一個雷友知乎答題和兩篇媒體報導刊發之際。熱鬧勁兒一過,沒幾個人留了下來。

2019年了,這些年輕人還在玩掃雷
掃雷世界排行榜

今年5月,周丹從東京的國有銀行辭職,回到北京。國有銀行論資排輩,三年到了,就往上提一級。而在網際網路公司,“不會有那種翹個二郎腿坐在那兒什麼都不幹還白拿工資的人”。和她的幾次見面,都在她公司附近的一家麥當勞。通常都約晚上八點,她正好下班趕來。剛過國慶長假的工作周,公司事兒多,她到得晚了些,也提前在微信上講明:“不排除下班會比較晚”。

北三環的車燈川流,鄰座的人來了又去。彷彿是當代生活的某種喻示,人們在虛擬空間中游走,在摩天大樓裡疏離。在北京,周丹和兩個陌生女孩合租,僅僅知道其中一個的名字,因為那個女孩的快遞寫了真名。但至少在作息上,她們是完美的舍友關係:一個女孩最早起床,洗漱完出門,接著是周丹,最後是剩下那個。下班順序又是起床的復刻。她不必擔心在衛生間門口尷尬的撞面。

臥室門一關,就是她一個人的世界。“我不想任何人來跨進我的圈子”。難過的時候就躲臥室哭一場,或者一個人去KTV。先點首平穩的歌,再慢慢升調,越來越高。衝上頂點那一瞬間,肉身沸騰,所有煩惱蒸發不見。

6 畢業

入職這家網際網路公司後,周丹的時間被工作偷走。她回到家,給那臺進入暮年、行動遲緩的電腦開機,然後洗澡,等頭髮晾乾的間隙,玩上一個小時的掃雷。要是部門一塊聚餐,那今天就掃不了了。日子像在有軌電車的軌道上執行,周而復始。

本科畢業後,郭蔚嘉留在清華繼續讀博,希望能一輩子做科研。他也從低迷期走了出來。2016年底,他從周丹手裡奪回帝位,之後就再沒下來。世界排行榜上,他倆分列第二和第三。學生總是更自由的,手感來了,就可以一直玩下去。但周丹每每剛進入狀態,就要午夜了,她打個激靈:明早還要上班呢。然後立刻合上電腦。“學校是你花錢去上學,現在是人家花錢請你去上班。這個感覺是不一樣的。”

工作又是為了什麼呢?我和周丹聊起我自己,渴求從工作中尋求價值,但當意義感如晨霧一般消散,我想不出為什麼還要堅持。

“對我來講,工作就是一份給我錢的差事。”周丹面色平靜。在日本讀了八個月的語言學校,她就去銀行了——就是她待業在家時打死也不願意去的那種工作。

那年,她得知家裡財政出了點問題,下一年的學費都不一定能交上。最窮的時候,她全身上下不到一千日元,不夠吃一碗拉麵。她去便利店打工,薪水微薄,勉強能交上房租,剩下的就只能問同學借錢。“這個工作,算是及時雨了,救急了。”

現實生活溢滿義務和慣例,她很難說清自己真的喜歡什麼。過去十年,她是混日子的大學生,是老闆喜歡的員工,是擅長傾聽的知心朋友。但只有回到掃雷,她才更真切地感受到活著。很長一段時間裡,她手機的解鎖密碼都是“4843”——她在掃雷網的ID。

但周丹說,她現在連掃雷都沒執念了。

因為傷病加重,練習時間又大幅減少,她的平均成績比巔峰期退步了1秒。曾經她相信自己破世界紀錄只是時間問題,雖然不願意承認,如今,破紀錄的概率正在越來越低。

只有在夢中,她才能嚐到破紀錄的滋味。她的夢總是從一盤好局的最後幾下點選開始。她操作得行雲流水,圖也配合得天衣無縫。“啪”,彈窗,右上角跳出來:30秒。她在夢裡歡呼。但醒來,“還是會知道這是假的”。

我和周丹的本科舍友聊了一個多小時。聊完,她又給我寫了封郵件,其中有一處是這樣:大學生周丹曾酷愛騎車,明明幾步路就能走到的地兒,她偏要騎車。一輛藍色的小小的自行車。舍友想,這姑娘可真是熱愛自由。

舍友還說,其實她挺羨慕周丹,她好像從不會為了約定俗成的價值觀,把時間花在做所謂“更好的自己”身上。

大學畢業了,周丹的車不知道丟在了哪,丟掉的東西也許還有更多。那些把全部時間都獻給掃雷的日子,接連破紀錄、興奮感像潮汐漲退的日子,已經是遙遠的過去了。社會給每個人頭頂安上了時鐘,白天,她跟著往前走,而到夜深人靜,她又借掃雷抵抗麻木。但當掃雷都沒法帶來新的刺激,接下來的人生呢?

“我覺得跟個沒有目的的齒輪在那兒不停地轉一樣。”

2019年了,這些年輕人還在玩掃雷

張砷鎵的齒輪又往前轉了幾圈。離開創業公司後,他去一家網際網路巨頭做程式設計師。現實世界這才浮現其冷酷的一面:明明是設計師的問題,老闆以為是他做錯了,把他劈頭蓋臉罵了一頓,他委屈地跑了出去。誤解最後消除了,但怎麼能期待老闆來給你道歉?

做了幾年,張砷鎵又轉去管理崗。要和上面開各種會,還得和領導搞關係,“你跟我搶東西,我跟你搶東西”,他不擅長。開著會,他走了神,看著自己的領導,就像看到了自己未來的模樣:帶更大的團隊,拿更多的工資,無非如此。

他那時已結婚七年,孩子也滿了一歲。妻子在山西一所學校做老師,他每兩週去看望一次。孩子不認識他,看到他就哇哇大哭。好不容易混熟了,他又該走了,又是一場大哭。不想和妻兒分居兩地,加上厭倦了程式設計師生涯,張砷鎵辭了職,到妻子的學校當一名程式設計老師。之後,學校安排調動,他又舉家遷至休寧。

他仍是掃雷網的站長,但已不負責日常事務。他也很久沒有正經地掃雷了,只在手機上下了個掃雷APP,偶爾玩上一把。他劃開螢幕,想向我展示,又一下頓住——太久沒玩,他忘了在手機上如何標雷。

他曾視遊戲為“理想狀態下的世界模型”,不用考慮和誰去爭哪個職位,只有自己變強,才是唯一重要的事。可是時間教會他的是,“人生不能只是遊戲,它是一個複雜系統”。

和張砷鎵一樣,王濟芸也不怎麼掃雷了。她有時會上掃雷網看看,只是“雷界快訊”裡已大多是陌生的名字。正當紅的,是一個出生於2008年的小學生,他打破了曾經由郭蔚嘉保持的最年輕“雷聖”紀錄。雷友們看好,郭蔚嘉和周丹未竟的趕超卡米爾的事業,終將落到他的頭上。王濟芸說,現實裡,她一直都在變老,但在掃雷網,她好像永遠年輕。

2019年了,這些年輕人還在玩掃雷
王濟芸為雷友們定製的明信片

有時,張砷鎵重玩掃雷,會覺得就像翻看小人書,以為自己要回到當年純粹的時光了,“但是很快,殘酷的現實把你叫醒了:現在不是看小人書的時間,快把小人書收起來吧,你要去賺錢,你要去養活老婆孩子。”

就在這時,他的妻子手拉著一對雙胞胎兒子,走進了辦公室。“爸爸,你怎麼待了那麼久?”兩個孩子剛從幼兒園放學,正等著他一塊回家吃晚飯。“讓媽媽帶你們去玩,愛你喲。”他俯下身,輕輕地安撫。

看上去,也到我該告別的時候了。他起身,走向操場上追逐打鬧的男孩們。他們現在迷戀的是一款叫做《我的世界》的遊戲,不知道掃雷,更不知道他們的父親曾是掃雷的中國第一。我想起張砷鎵說,掃雷就像是一所學校,你總能成長,也總會長大。

那麼現在,他從這所學校畢業了。

* 部分資料參考自《遊戲改變世界》《全國第一的掃雷高手,因為一碗關東煮隱退了》《在你一次心跳的時間,郭蔚嘉已經完成了一盤掃雷》


* 感謝李浩宇、張俏、張鬆萍、武大美、祝櫻慧、王伊文、李天涯、佟宇軒、修新羽對本文的幫助


本文刊載於《智族GQ》2019年12月刊

作者:吳呈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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