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中國遊戲的俄羅斯姑娘

遊資網發表於2019-04-25
塔季揚娜·葉夫根尼耶夫娜·斯捷潘諾娃端著紅茶杯子,盤起雙腿坐在窗臺上,一邊懶洋洋地把糖塊丟進嘴裡,一邊開啟窗戶。在遠方,涅瓦河面對映的陽光曬在她粉紅色的臉頰和襯衫下面裸露出來的腿上。她撫摸著橫放在腿上的SV98槍管,一顆毛茸茸的大頭伸了過來,打斷了她的動作——那是薩沙,一頭800磅的棕熊。薩沙把步槍拱到一邊,發出低沉的嗚咽聲。塔季揚娜揉揉棕熊厚厚的耳朵,從身邊的盤子裡拿起一顆蘋果遞給它。

薩沙把鼻子伸向盤子裡的麵包和魚子醬,仔細地嗅了嗅,還是決定不再瓜分更多早餐。它從女主人手裡叼走了蘋果,把腦袋放在塔妮婭的大腿上,撒嬌地嗚嗚哼叫著。

——不,這不是真的。

這個故事裡沒有塔季揚娜·葉夫根尼耶夫娜·斯捷潘諾娃,沒有SV98,沒有棕熊,沒有魚子醬,但它有一部分是真的,比如一個年輕的俄羅斯姑娘,比如一個蘋果,還有涅瓦河面上映出的陽光。

戴琳(Тэйлин)今年23歲。她是個喜歡看書、看卡通片、玩遊戲的俄羅斯姑娘。在這些身份背後,她管理著一個龐大的粉絲翻譯(Fan Translation)組織。戴琳不懂中文,也沒來過中國,但已經翻譯了好幾個中國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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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多數習慣了城市生活的年輕人一樣,戴琳每天早上是被鬧鐘吵醒的。她叼著牙刷在房子裡走來走去,把果汁拿出冰箱,把鬆餅丟進微波爐,把狗糧倒在地板上的小盆子裡。一團毛茸茸的小東西搖著尾巴向她奔過來。她一隻手揉著“肚子先生”(Mr.Tummy)的腦袋,另一隻手解鎖手機,郵箱和VK(一個仿Facebook的俄羅斯社交平臺)上的新訊息把螢幕塞得滿滿當當。

“抱歉戴琳,我知道今天是死線,但我最近真的太忙了,再給我兩天,兩天之後一定全部翻完。”

“你好,我想加入你們的翻譯組,有什麼我能做的嗎?”

“我在測試的時候發現了一個新問題,第三章裡角色A的臺詞無法顯示。”

吃掉最後一點鬆餅和果汁,郵件已經回覆掉差不多三分之一。她不化妝,這又為忙碌的早晨省下了20分鐘。她穿上鞋,背好包,又摸了摸小狗,卡在遲到的邊緣走出家門。

如果上午沒有課,她其實不用這麼著急。不過這樣的生活過久了,也逐漸養成了一些習慣。她會下意識地把兩三件事安排在同一段時間裡做,不論它們是不是真的那麼急迫。對她來說,這是一種給自己的鍛鍊。身為翻譯,多執行緒是必須掌握的一項技能,她堅持了很長時間,也不敢說自己能百分之百做到。

戴琳和她的一個朋友一起創立了粉絲翻譯組織“THG”(The Hound of God)。“粉絲翻譯”這個詞可以從字面意義上理解,指的是“粉絲們對各類文字或多媒體產品進行的非正式翻譯,一般指官方版本里沒有的語言”。再直白一點,把“漢化組”裡的“漢”字換成“俄”,就是戴琳所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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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G官網首頁

起初她們沒想太多,只希望湊一群人翻譯自己感興趣的東西——當然都是沒有授權的。在一部分人心目中,這是毫無疑問的侵權行為,但戴琳不這麼看。

“俄羅斯人把俄語看得很重要。當遊戲裡的角色說著你的母語,你會覺得更加舒服。很多俄羅斯人即使看得懂英語,還是會去玩俄語遊戲。”戴琳認為這才是俄羅斯有如此之多的粉絲翻譯組織的真正原因,而不是因為盜版和侵權。

“開發者不提供俄語版,粉絲就可以自己做一個。不然的話,很多遊戲就永遠不會有俄語版了。”她堅持只用補丁方式釋出翻譯,並號召玩家先買遊戲再打補丁,藉此減少開發者的損失。

很長一段時間裡,戴琳習慣單幹,翻譯一些小遊戲,但很快發現這種工作方式在較大體量的遊戲上行不通。後來,戴琳開始有目的地在各個論壇上尋找合適的成員——那些有責任心、做事有始有終的人。

她和朋友花了幾年時間,讓THG變成了一個龐大的團隊,下屬分工也越來越明確:一部分還在堅持“粉絲翻譯”,另一部分開始專門負責與遊戲開發者聯絡“轉正”,做起了正式翻譯。

“魔法煎餅”(Enchanted Pancake)就是一個只做授權翻譯的小組,由戴琳全權負責。小組成立之後翻譯的第一個作品,是中國的獨立遊戲《WILL:美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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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煎餅”只做有開發者授權的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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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彼得堡的春天舒適宜人。這個由彼得大帝建立的城市經過歷史長河的沖刷,如今是一個美麗、優雅、吸引了無數觀光客的地方,宮殿、畫廊、劇院、雕塑、博物館、紀念碑如同皇冠上的珍珠一樣點綴在街巷之中。俄羅斯人稱它為“文化之都”。這裡的歷史、文化、藝術氛圍之深厚,足以在“文明”裡輕鬆贏得一局文化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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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下的聖彼得堡

午餐時間到了,戴琳吃著薯條,向朋友推薦起了《WILL:美好世界》。朋友看上去有點興趣,儘管有可能是出於禮貌,但她還是有了一點小小的成就感——她身邊的人幾乎都知道她在翻譯遊戲,包括父母在內。她曾經把自己翻譯的遊戲推薦給父母,可惜失敗了,他們更喜歡那些不需要文字的遊戲。

戴琳是在2017年6月關注到《WILL:美好世界》的,但由於不懂中文,她直到2018年3月、遊戲更新英文版之後才玩到它。她花了1個月時間,仔細通關並研究了一番,然後給製作人王妙一發出了第一封郵件。她告訴王妙一,自己是一個翻譯,很喜歡這個遊戲,想把它帶給更多的俄羅斯玩家。王妙一欣然允許。

“魔法煎餅”是為了《WILL:美好世界》而成立的。為了完成這份不收錢的工作,戴琳又找來了3個人:負責編輯和校對的Erry、第二編輯Sasha,還有一位“Cat先生”主管技術支援和質量檢查。最重要的翻譯部分由她自己來做。起初,她覺得三四個月、頂多半年就能做完,但沒想到一做就是10個月。

前3個月裡,戴琳根據英文版製作出了俄文翻譯,然後交給Erry和Sasha。三人對翻譯文字做了大量調整和修改。在這個過程中,戴琳給王妙一寫了50封以上的郵件討論翻譯細節,光這一項溝通就花了半年多。俄文版正式上線之前,“魔法煎餅”成員們又用1個月時間做了3次內部測試。直到今年2月,《WILL:美好世界》才正式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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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上線時,戴琳會在翻譯組的VK上同步宣傳

《WILL:美好世界》文字量不小,但也不需要翻譯10個月那麼長。戴琳把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時間分配不合理,組員不能穩定工作,原定的“死線”一次又一次地推遲。沒過多久,原本的校對、編輯、技術先後退出,她只能再找新的人。為了少出錯,每找一次新人,她就要把已經完成的部分重新整理一遍。這就讓時間拖得更久了。

“不過,幸運的是,一切都結束了。”

她可以帶著點兒自豪地對朋友說出這句話。今年2月,“魔法煎餅”讓俄語地區的玩家成功玩到俄文版《WILL:美好世界》。戴琳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因此去Steam買了遊戲,但她相信這個數字絕對不會是0,也不會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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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美好世界》的Steam頁面上多了一些俄語評論

此後,戴琳和王妙一還保持著聯絡。為了感謝她和“魔法煎餅”,儘管戴琳承諾過翻譯免費,王妙一還是付給他們一筆錢。錢不算太多,但對翻譯組而言,算是一個意外驚喜。

錢始終不是戴琳和“魔法煎餅”最關心的東西。“我們是為了興趣才翻譯的,如果有錢,當然更好,但假如一個開發者做了一個很棒的遊戲,又沒錢付翻譯費,我們怎麼能拒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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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即將大學畢業的戴琳來說,最後半年的課業並不繁重,但有了翻譯的工作,閒暇時間反而更少了。以前,她有大把時間玩RPG、MMORPG和平臺跳躍遊戲;如今,她只能抓緊時間多玩一些自己最喜歡的遊戲——視覺小說(VN)。

戴琳對視覺小說情有獨鍾。她之所以會做翻譯,也是緣於幾年前的一款視覺小說遊戲,她很喜歡那部作品,翻譯組卻一再跳票。最終,她下定決心親自動手,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奇妙的是,她現在已經記不太清當時讓她糾結不已的遊戲名字了。尤其是做了翻譯之後,儘管不是很想承認,但她發現自己跳票的次數也不少。每當此時,她就會想,在哪個她不知道的地方,也許有一些人像當年的她一樣,在心裡暗暗責備翻譯“怎麼那麼慢”,責備完了,就會嘗試著自己去做。她聽說,有些專業翻譯以前就是粉絲翻譯組出身,她覺得自己也有可能走這條路。

只要是視覺小說,或者她認為像視覺小說的遊戲,戴琳就有興趣去嘗試一下。為此她玩過不少中國遊戲,比如《端木斐異聞錄》《伴星》《軒轅劍外傳:穹之扉》,並且覺得中國的視覺小說比日本的更合胃口——在她看來,中國視覺小說的情節更流暢,文字廢話也少。相比之下,一些日本視覺小說會拿出幾個小時的篇幅來描述食物、天氣等等與情節毫不相干的東西,除了把人拖在電腦前更久之外,她想不出它們還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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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轅劍外傳:穹之扉》支援英文版,擁有一批外國粉絲,而且他們對遊戲的評價往往還不錯

在視覺小說之前,戴琳愛的是主機遊戲。小時候,她幸運地擁有一臺正版的世嘉Mega Drive,而不是像很多同胞那樣,只能玩“Dendy”(一款上世紀90年代在俄羅斯市場熱銷的仿製版紅白機)。少年時代,她沉迷過“戰斧”系列,還都玩得不錯。這個愛好也還保留至今,讓她不至於錯過主機上的3A大作,像是《巫師3》《尼爾:自動人形》,或《鬼泣5》這樣的新作。但她放棄了《只狼》,“它是個好遊戲,但我更珍惜自己的精神健康”。

如果再有閒工夫,她會和朋友們一起上線,有時“吃雞”,有時“殺機”,或者是玩《魔獸世界》《完美世界》《天諭》一類的MMORPG。不過,除了跟認識的人“開黑”之外,她從來不開麥,不開攝像頭。“我是一個害羞的人,有很多人看到我的臉,我就感到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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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戴琳感到焦慮的還有別的原因。她和她的朋友們都或多或少地牽涉其中。

如今,電子遊戲在俄羅斯年輕人中十分流行。許多人仍然喜歡運動、旅行和酒吧,但像戴琳這樣把休閒時間用在讀書、看卡通片、玩遊戲上的人也越來越多。老一輩的人喜歡把青少年身上出現的一切問題都歸罪於動漫、遊戲和電子產品,然而等到當年的孩子們長大,新一代的家長們對孩子也越發寬容了,他們頂多把孩子的電腦和主機搬走,“別讓他們總跟電腦在一起”,而不是什麼更可怕的威脅。

“有些人是在苛刻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但人們總有做自己喜歡的事的自由。”戴琳用這個理由來解釋為什麼越來越多的俄羅斯年輕人選擇玩遊戲,或是成為獨立遊戲製作人。

戴琳和她朋友們的焦慮來自另外一種語境。在她看來,在許多遊戲——尤其是線上遊戲——裡,一部分男性玩家在女孩面前簡直不可理喻,贏了騷擾,輸了甩鍋,彷彿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正常的態度。她身邊有許多玩MMORPG、射擊、MOBA遊戲的女性朋友,她們的抱怨加在一起大概有一本《戰爭與和平》那麼厚。

有一次,戴琳的一個朋友和一個男人吵了起來,對方說“女人就該待在廚房裡”,氣得朋友破口大罵,她差一點兒也要罵人。但無論多麼生氣,最後也只是不了了之,這樣的事實在太多,多到幾乎生不起氣來。

一部分女孩選擇據理力爭,而戴琳不喜歡衝突,所以選擇了迴避。“我想享受遊戲,但一些人一旦發現我是女孩,我就沒法受到正常的對待。”這種事經常發生,讓她感到厭煩。現在,她在團隊遊戲裡一直隱藏自己的性別,也不和隊友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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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女性玩家數量眾多,著名《CSGO》職業選手“Vilga”就是俄羅斯人,她在女性玩家收入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圖片來自網路)

戴琳不想讓這樣的衝突擴大。某種意義上說,她認為很多人表現出來的是一種既傲慢又自卑的態度。這種態度很難改變,卻不是不能改變。從前,很多俄羅斯人不喜歡電影和遊戲裡的俄羅斯Boss,但如今的年輕人只會對那些造型老土、俄語也講不通順的反派們哈哈大笑。她認為這就是很好的改變。

開始做翻譯之後,戴琳每天都會瀏覽Steam評論區與VK主頁,她看到一些人在很不錯的遊戲裡留下了“沒有俄文版就差評”的評價,又對俄羅斯本地的遊戲開發者吹毛求疵。很多時候,這樣做惹怒的往往不是開發者,畢竟開發者們未必懂得俄語,更多的是惹怒正常的玩家。

“人為什麼會給一個根本沒玩過的遊戲差評?”戴琳想。她隱約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卻又不想說出來。某種意義上說,她和她的組員,還有像她們這樣的人,一直以來做的事就是讓這種不理智的評價更少一些。偶爾她還會想,既然這些人對俄文版遊戲有這麼高的要求,為什麼反而對俄羅斯本地的遊戲公司如此苛刻?一些遊戲剛剛放出預告片,甚至連預告片也沒有,他們就要說這是個垃圾遊戲,詛咒它一定會失敗。

戴琳選擇把這些煩惱暫時存放在頭腦深處,她相信這很可能是一部分人的常態,不論他們是不是遊戲玩家,也不論他們來自哪個國家。她也相信這樣的狀態會改變。“它可以變得更好,也可以變得更糟,所以沒有什麼可抱怨的,重要的是要繼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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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戴琳安排好了身邊的一切,小狗趴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看起來也睡著了,只是偶爾發出呼嚕一樣的聲音。

戴琳躺在床上,思緒飄向更遠的地方。“魔法煎餅”完成了《WILL:美好世界》和《無終之旅》,她要尋找下一個合作目標。翻譯英文版是個省時省力的辦法,但還有許多中國遊戲沒有英文版。她考慮去學習中文,又擔心這門複雜的語言無法在短時間裡學會。

假如學會了一點兒中文,她還想去中國看一看。或許她可以見到王妙一,告訴她煎餅搭配蜂蜜和果醬最好吃。如果能見到更多中國遊戲開發者,她會說服他們把更多的遊戲帶去俄羅斯,再把俄羅斯的獨立遊戲介紹給中國玩家。

3個月後,戴琳就要從大學畢業了。她想給自己找一份業餘時間多一點兒的工作,因為她還想玩更多的遊戲,做更多的翻譯。“這些已經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沒有它們,我無法想象自己會變成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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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琳不喜歡公開自己的照片,但“肚子先生”並不介意

作者:陳靜
來源:觸樂
原地址:http://www.chuapp.com/article/28630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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