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草枕》

DennyQi發表於2024-09-12

01

一邊在山路攀登,一邊這樣思忖。 發揮才智,則鋒芒畢露;憑藉感情,則流於世俗;堅持己見,則多方掣肘。總之,人世難居。愈是難居,愈想遷移到安然的地方。當覺悟到無論走到何處都是同樣難居時,便產生詩,產生畫。 創造人世的,既不是神,也不是鬼,而是左鄰右舍的芸芸眾生。這些凡人創造的人世尚且難居,還有什麼可以搬遷的去處?要有也只能是非人之國,而非人之國比起人世來恐怕更難久居吧。人世難居而又不可遷離,那就只好於此難居之處儘量求得寬舒,以便使短暫的生命在短暫的時光裡過得順暢些。於是,詩人的天職產生了,畫家的使命降臨了。一切藝術之士之所以尊貴,正因為他們能使人世變得嫻靜,能使人心變得豐富。從難居的人世剔除難居的煩惱,將可愛的大千世界如實抒寫下來,就是詩,就是畫,或者是音樂,是雕刻。詳細地說,不寫也可以。只要親眼所見,就能產生詩,就會湧出歌。想象即使不落於紙墨,胸膛裡自會響起璆鏘之音;丹青縱然不向畫架塗抹,心目中自然映出絢爛之五彩。我觀我所居之世,將其所得納於靈臺方寸的鏡頭中,將澆季溷濁之俗界映照得清淳一些,也就滿足了。故無聲之詩人可以無一句之詩;無色之畫家可以無尺幅之畫,亦能如此觀察人世,如此解脫煩惱,如此出入於清淨之界,亦能如此建立獨一無二之乾坤,掃蕩一切私利私慾之羈絆。——正是在這些方面,他們要比千金之子、萬乘之君,比所有的俗界的寵兒都要幸福。

居於此世凡二十年,乃知此世自有可居之處,過了二十五年,方覺悟到明暗一如表裡,立於太陽之下,便肯定出現影子。至於三十年後的今天,我這樣想——歡樂愈多則憂愁愈深;幸福愈大則痛苦愈劇。舍此則無法存身,舍此世界就不能成立。金錢是寶貴的,寶貴的金錢積攢多了,睡也睡不安穩。愛情是歡樂的,歡樂的愛情積聚起來,反而使人覺得沒有愛情的往昔更可懷念。閣僚的肩膀支撐著幾百萬人的足跟,揹負著整個天下的重任。吃不到美味的食物會覺得遺憾,吃得少了不感到饜足,吃得多了其後也不會愉快……

02

驀然想起了雪萊的《致雲雀》,便在嘴裡吟誦著。只記住兩三句。這兩三句是這樣的:

We look before and after, and pine for what is not: Our sincerest laughter, with some pain is fraught; Our sweetest songs are those that tell of saddest thought.

是啊,詩人不管如何幸福,他總不能像那雲雀一樣忘卻周圍的現狀,執著地、專心地去歌唱自我的喜悅。西方的詩自不待言,就連中國的詩也時常有“萬斛愁”之類的字眼。因為是詩人,愁有萬斛之多,如果是一般人,也許只有一合吧。這樣看來,詩人抑或比常人更加勞苦,他們的神經要比凡夫俗子銳敏一倍。他們既有超俗的喜悅,又有無量的悲愁。若是這樣,作為一個詩人,倒是值得考慮的事。

03

戀愛是美的,孝行是美的,忠君愛國也是好的。然而,如果自己是當事者,也會捲入利害的旋風之中,被這些美的事物和好的事物弄得眼花繚亂。自己也不知道,詩究竟在哪裡。

為了瞭解這一點,只能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這樣才有可能弄個明白。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看戲有意思,讀小說也有意思。看戲讀小說覺得有興趣的人,都把自己的利害束之高閣了。在這一看一讀之間,便成為詩人。

不過,普通的戲劇和小說也是難免有人情的。苦惱,憤怒,喧鬧,號哭。觀眾和讀者也會隨著一同苦惱,憤怒,喧鬧,號哭。其可取之處,抑或在於不帶有什麼私慾。正因為沒有私慾,其他的情緒就顯得非常活躍。這倒是可厭的。

苦惱,憤怒,喧鬧,號哭,這些都是人世不可缺少的東西。我在世上生活了三十年,飽嘗了這一切。既已膩煩,再從戲劇和小說裡反覆感受同樣的刺激,實在受不了。我所希望的詩不是鼓舞那種世俗人情的東西,而是放棄俗念、使心情脫離塵界的詩,哪怕是暫時的也好。不管多麼偉大的戲劇著作,都無法脫離人情。是非不清的小說也是絕少的。它們的共同特點是永遠不能脫離世界。尤其是西洋詩,吟詠人情世故是它的根本,因此,即使詩歌裡的精華之作也無法從此種境遇中解脫出來。到處都是同情啦、愛啦、正義啦、自由啦,世上全是這些流行貨色在起作用。即使那些堪稱為詩的東西,也只能在地面上往來奔走,而無法忘卻金錢上的交易。難怪雪萊聽到雲雀的叫聲也只能嘆息一番。

04

但是,如果像普通的小說家那樣,去探索各種人物的行動的根源,研究他們的心理活動,陷進人情世故的糾葛之中,那就未免流於庸俗。他們縱然運動也無礙,可以看作是畫中人在運動。畫上的人物再怎麼運動也不會跳出畫面去。假如感覺他們跳到畫面之外,活動變成了立體,就會和我等發生矛盾,產生利害衝突,引起麻煩。越是麻煩的事越不能認為是美的,我今後再碰到人,就用超然物外的觀點對待,雙方都極力避免情感上的交流。這樣,不管對方如何活躍,都無法輕而易舉地跳進我的胸懷。就像站在一幅畫前,任憑畫中人在畫面上東闖西撞,吵鬧不休,只要有三尺之隔,就可以平心靜氣地觀看,毫無危機之感。換句話說,心情可以不受利害關係的約束,集中全力從藝術的角度觀察他們的動作,專心致志去鑑別究竟美還是不美。

05

我在茫茫的青黑色的世界裡,冒著幾條銀箭般斜飛的雨絲,水淋淋地埋頭向前走去。當我沒有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影像時,便成為詩,可以當作詩句吟詠。當我把有形的自己忘卻盡淨、用純客觀的眼光看待一切的時候,我才能作為一個畫中人和自然景物保持著協調的美。但是在感到雨天的苦惱、兩腿疲憊不堪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既不是詩中人,也不是畫中人。只不過仍然是市井中一分子。眼不見雲煙飛動之趣,心不懷落花啼鳥之情,身冒瀟瀟大雨在春山上踽踽而行,我還是不理解究竟美在何處。起初是傾斜著帽子行走,後來只是望著腳趾甲行走,最終縮著肩膀戰戰兢兢地行走。雨搖撼著滿眼的樹梢,從四方襲來,威逼著天涯孤客,這種非人情實在太過分了。

01

可怖的事物,只要能如實地看到可怖的模樣,就成為詩。驚人的事情,只要脫離自我,一心想到其驚人之處,就成為畫。失戀是藝術的主題,就是這個道理。忘卻失戀的痛苦,使那美好之處,充滿同情之處,蘊蓄著憂愁之處,甚至流露著失戀的苦痛之處,客觀地浮現在眼前,就會變成文學、美術的素材。世上有憑空製造失戀,自尋煩惱,貪求歡愉的人。常人謂之愚痴、瘋癲。然而,必須指出,自動描寫出不幸的輪廓而樂於起臥其中,和自動刻畫烏有之山水,而陶醉於壺中之天地,這在獲得藝術的立腳點上毫無二致。單從這一點說,世上許多藝術家(常人姑且不論)要比常人愚痴、瘋癲。我們穿草鞋旅行的當兒,從早到晚叫苦連天,一直鳴不平;可是對別人講述經過的時候,一點也看不到埋怨的樣子。高興的事、愉快的事自不必說,就連過去的不滿,一旦講述起來也是喋喋不休、得意忘形。這並非有意自欺欺人。旅行的時候,是一副常人的心境,講述經歷的時候,則已經是詩人的態度了。因而就產生了這樣的矛盾。看來,在這個四角形的世界裡,磨掉名為“常識”的這一角而居住在三角形裡的人們,便可稱為藝術家吧。

02

在這個時候,如何才能回到詩的立足點呢?可以留出餘地來,將自我感覺和客觀事物置於自己面前,離開感覺一步,靜下心來,站在他人的角度檢驗一番。一個詩人有義務親自動手解剖自己的屍骸,將病情公佈於天下。其方式方法各種各樣,最簡便的莫過於將所見所聞全都寫進十七字中去。作為一種詩體,十七字最為便當,洗臉、上廁所、乘電車都可以來上一首。如果認為我說的十七字詩容易寫,就意味著詩人容易當,當了詩人就是一種徹悟,所以輕而易舉。這種侮蔑實在沒有必要。我以為,越是便當就越有功德,因而也就更應當受到尊重。比如發怒的時候,可以把發怒寫入十七字詩。一旦變成了十七字詩,自己的怒氣已經變成他人的了。又發怒,又作俳句,不是一個人同時所為。比如流淚,可以把流淚寫入十七字詩。詩一旦作成,心中也就歡喜起來。將眼淚化為十七字詩的當兒,痛苦的淚水便離開了自己。這個時候的自己會因為曾經哭泣過而感到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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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腳下踏的是地,便擔心它會裂開;知道頭上頂的是天,生怕閃電震破腦袋。與人無爭,一分鐘也無法自立。塵世如此相逼,人生不免當今之苦。住在有東西之分的乾坤,不得不透過利害之門。現實的戀人就是你的仇敵。眼見的財富,實為糞土;爭得的名譽,猶如狡猾的黃蜂釀製的花蜜,看來甘甜,實在丟下針刺而去了。所謂歡樂,均來自對物的執著之念,因此包含著一切痛苦。然而詩人和畫客,都能盡情咀嚼這個充滿對立的世界的精華,徹底體會其中的雅趣。餐霞咽露,品紫評紅,至死無悔。他們的歡樂不是來自對物的執著之念,而是與物同化一處。一旦化為物的時候,茫茫大地上再也找不到樹立自我的餘地。於是自由自在拋開泥團般的肉體,將無邊薰風盡皆盛於破笠之中。我之所以一味想象此種世界,並非喜歡標新立異,藉以恫嚇市井銅臭小兒,僅僅為了陳述此中的福音,以招示有緣之眾生。從實質上說,所謂詩境、畫境,皆為人人具備之道。雖則閱盡春秋、白首呻吟之徒,當他回顧一生,順次點檢盛衰榮枯之經歷的時候,也會從那老朽的軀體裡發出一線微光,產生一種感興,促使他忘情地拍手歡呼。倘若不能產生這樣的感興,那他就是沒有生存價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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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差別不會很大,故在許多人中也必定有和我具備同樣感興的人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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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奧斯卡·王爾德說過,基督是高度具備藝術家氣質的人,基督我不知道。我認為像觀海寺的和尚確實具有這種資格。並不是說他富有情趣,也不是說他通曉時勢。他把那幅幾乎無法稱為畫的達摩像掛出來,還自鳴得意稱讚畫得好。他以為畫家中也有博士。他相信鴿子的眼睛夜裡也能看見東西。儘管這樣,我仍然說他有藝術家的資格。他心地通達,像一個無底的布袋,毫無阻隔。他隨處而動,任意而為,腹內沒有沉積一點塵埃。如果他的腦裡能體會出一點趣味,他就會立即與之同化。他在行屎走尿之際也完全是作為一個藝術家而存在。而在我,當被偵探計算放多少屁的時候,是無法成為畫家的。我能面對畫架,我能手握調色盤,但是不能當畫家。我來到無名的山鄉,將五尺瘦軀埋藏在春意闌珊的景色裡,我身上才會具有真正藝術家的氣質。一旦進入此種境界,美的天下盡歸我有。即使不染尺素,不塗寸縑,我也是第一流的大畫家。雖然在技法上不及米開朗琪羅,工巧上有遜於拉斐爾,但在藝術家人格上可以和古今大家相步武而毫無遜色之處。我來到這個溫泉場之後還沒有畫過一幅畫。我只感到自己醉意朦朧地揹著畫箱而已。也許有人嗤笑我:“這算什麼畫家?”不管如何嗤笑,現在的我就是真正的畫家,優秀的畫家。能獲得這種境界的人,不一定能畫名畫,然而能畫名畫的人必定能獲得這樣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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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難行,德難施,節操不易守,為義而捨命太可惜。要是決心實行這些事,不管對誰來說,都是痛苦的。要敢於冒犯這種痛苦,內心就必須隱含著戰勝痛苦的歡愉。所謂畫,所謂詩,所謂戲劇,都是蘊蓄於此種悲酸之中的快感的別名。瞭解其中意趣,方能使吾人之作變得壯烈,變得嫻雅;方能戰勝一切困苦,滿足胸中一點無上趣味;方能將肉體的苦痛置之度外,無視物質上的不便,策驅勇猛精進之心,甘為維護人道樂於受鼎鑊之烹。若是站在人情這一狹隘的立腳點給藝術下定義,那麼可以說,藝術潛隱於我等富有教養之士的心裡,它是避邪就正、斥曲求直、扶弱抑強的堅定不移的信念的結晶,光輝燦爛如白虹貫日。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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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日本橋的人,每分鐘總有好幾百個。假如站在橋畔一一詢問過往行人蟠踞於心底的葛藤,那一定會眼花繚亂,痛感生在塵世上的苦惱。正因為在這裡都是陌路相逢,不識而別,所以才有人願意站在橋上搖著交通旗子指揮車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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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來越被引向現實世界了。我把能看到火車的地方稱作現實世界。再沒有比火車更能代表二十世紀文明的了。把幾百個人圈在一個箱子裡,轟轟隆隆拉著走。它毫不講情面,悶在箱子裡的人們都必須以同樣速度前進,停在同一個車站,同樣沐浴在蒸汽的恩澤裡。人們說乘火車,我說是裝進火車;人們說乘火車走,我說是用火車搬運。再沒有比火車更加輕視個性的了。文明就是採取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發展個性,然後再採取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踐踏個性。給予每人幾平方的地面,讓你自由地在這塊地方起臥,這就是現今的文明。同時將這幾平方的地面圍上鐵柵欄,威嚇你不準越出一步,這也是現今的文明。在幾平方的地面希望擅自行動的人,也希望能在鐵柵欄外邊擅自行動,這是很自然的道理。可憐的文明國民們日日夜夜只能啃咬著鐵柵而咆哮。文明給個人以自由,使之勢如猛虎,而後又將你投入鐵檻,以繼續維持天下的和平。這和平不是真正的和平,就像動物園的老虎瞅著遊客而隨地躺臥的那種和平。鐵檻的鐵棒要是拔出一根——世界就不堪收拾。第二次法國革命也許就是在這種時候發生的。個人的革命現在已經在日夜進行。北歐的偉人易卜生曾經就革命興起的狀態向吾人提出具體的例證。我每當看到火車猛烈地、不分彼此地把所有的人像貨物一般載著奔跑,再把封閉在客車裡的個人同毫不顧忌個人的個性的鐵車加以比較,就覺得危險,危險。一不留意就要發生危險!現在的文明,時時處處都充滿這樣的危險。頂著黑暗貿然前進的火車便是這種危險的一個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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