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際網路進入下半場,賦能千萬企業也成為法律 AI 的下一個著力點。甲方客戶的需求變化,法律執業主體的泛化,在給傳統律所提出新挑戰的同時,也促使法律科技公司不斷嘗試新應用場景的可能性。
顛覆法律服務行業的話題總是具有周期性,就像人工智慧的命運。數百年前,莎士比亞曾借屠夫迪克之口說出:「最要緊之事,就是幹掉所有律師。」但歷史一直讓莎翁失望。
最近,一篇發表《耶魯法律科技評論》上的論文 Lola v. Skadden and the Automation of the Legal Profession 中,幾位對法律科技實踐頗有心得的作者認為「(AI)這一次有所不同,」(影響)「不再停留在理論上。」
但在今年的 ILTACON 會議上,美國大成律師事務所全球首席創新官 John Fernandez 將矛頭指向現存商業模式,「除非打破按時計費,否則 AI 不會被這個行業廣泛採用。」
按時計費模式在中國根本不是主流,怎麼可能影響到智慧技術的採納?影響因素更多是其他方面的。北京的執業律師王雷(化名)說,熱衷於法律科技的他甚至動過創業的念頭,但事實讓他認識到「我們的法律 AI 最多也就站在起跑線上而已。」這裡的起跑線既指技術,也包括市場的不成熟。
不過,比爾·蓋茨曾說,人們總是高估未來兩年的變化,低估未來十年的變化。
10 月的一個早上,筆者來到位於北京三環的環球金融大廈。在這個典型的頂級律所辦公環境中,與理脈——一家與中國頂級律所金杜戰略合作的法律科技公司 CEO 塗能謀(也是律師)聊了聊目前在各大創業公司榜單中近似 404 般存在的法律科技市場。
理脈聯合創始人&CEO 塗能謀律師
一、BR
最近,成立三年的理脈推出了一款法律 AI 產品 BRMS(企業風控管理系統),主要幫助大型企業實現訴訟方面的風險控制。產品主要包括五個模組:
案例檢索(基於公司最早研發的一款資料關係搜尋引擎)、企業分析、行業分析、訴訟分析以及監控雷達。
法務可以在「企業分析」模組中,新增所有這些關聯公司,整體分析可能上百家子公司的訴訟風險,也可以具體分析某家子公司的風險問題,針對高發案由(比如侵犯著作權?還是勞動法?),有的放矢。
「因為資料做了結構化處理,所以我們做風控時,不會只有一家公司,而是以集團公司作為監控單位。」塗能謀介紹說。
由點及面,企業還可以在「行業分析」模組中瞭解特定行業面的訴訟風險情況。
某 AI 獨角獸是理脈客戶之一。最開始,這家公司希望理脈提供著作權侵權方面的分析,需要細化到侵權型別,比如電影侵權,還是電視劇侵權?還有判處罰金範圍。分析後他們發現,40 秒以下的短視訊,侵權罰金 800 塊,但下架後流量損失是 20%。於是,公司對涉嫌侵權短視訊如何處理就有了方向。比如,爭議視訊 40 秒以下,企業可以考慮在維持一定流量的同時承擔一定成本。
「我們的自動化分析做到比較細。全國範圍內、特定行業、特定領域的爭議型別、可能的判賠金額,範圍等,都可以自動化。」塗能謀介紹道。
這款產品的研發思路,其實是想從另一個角度挖掘裁判文書等公開資料資源。之所以選擇風控作為切入點,可以追溯到這家公司基因。
The Lawyer《2017 年中國 30 強精英律報告》資料顯示,金杜(等三家)頂級律所的主要客戶 69.3% 來自企業客戶。歷史上,世界 500 強將投資重點不斷轉到中國的幾年中,金杜獲得了飛速發展,也奠定了其主要業務來源。理脈基於與金杜合作更多關注這類大型公司法務的痛點,也就不足為奇。
比如,對於擁有幾十甚至幾百個子公司的集團公司來說,如何管理子公司和分支機構的運營風險是內部控制核心,也是企業管理關鍵(想想前幾個月的中興事件)。
「如何利用公開行業資料,提取有效資訊,幫助企業實現風控,一直是我們思考的問題。」塗能謀說,「我們的核心資料團隊也在做資料清洗、結構化等處理,也希望從法律大資料的深度處理中,衍生出一種應用服務。」
二、邁向風控的第一步
然而,和目前比較成熟的法律 AI 應用場景 (比如電子證據開示、合同管理和合規審查) 不同,大型企業的風控是一個更加需要高度定製化的服務,遠不止從對訴訟案件進行事後的多維分析這麼簡單。
「一個企業的風控必須緊密結合它的核心業務高度定製化,風控模型包括前端、中端和後端。在我看來,在後端進行訴訟案件的回溯性分析,並非這個模型中最為關鍵部分。」王雷說。
「幾年前,我們嘗試用這些裁判文書,免費給某國有銀行做過類似分析,看看支行、分行主要涉訴點是什麼,哪些可以事先預防,這樣就能對前端的風控點進行補充和調整。」但這項免費服務最終未能轉化為一款產品,「因為滿足的不是一個剛需,比如缺它不行。」一位法律科技公司負責人告訴筆者,「另外,資料也不盡理想。」
不過,另一位大型網際網路電商公司的資深法務人員表達了不同看法,「如果有這樣一款產品,真的可以解決問題,在價效比合適的情況下,我們願意嘗試。」
即使拋開技術侷限性,目前,將企業風控產品化至少面臨兩個難題。
一個是企業機密。「不開膛破肚把所有東西都拿出來,怎麼能建好風控模型?」王雷說,很多資料都是核心機密。而且,不同行業的企業,風控建制差異也非常大,比如有的重視資產保全,有的重視智慧財產權,很難做到「以己度人」,這也意味著實現通用的風控模型,難度不小。
就此而言,BRMS 目前的版本只是朝著風控大方向邁出了第一步。
相比之下,電子證據開示、合同管理等領域解決的問題,相對更為通用一些,對法律專業水平要求很低,產品效果也很明顯。因此,也更為業內看好。
合規會和電子證據開示領域一樣,系統將高度取代人類律師,而合同管理,比如起草、稽核等,也將實現相當程度的自動化,上述發表在《耶魯法律科技評論》上的論文分析道。
不過,理脈也透露,接下來的版本會融入更多非訴元素及合規測評模組,這也意味著產品使用者不再侷限於涉訴頻繁的集團、金融和網際網路公司,客戶範圍更加泛化,風險防控也會進一步前置。
三、新的獲客模式
「瞭解完風險所在後,就要考慮找人解決問題。律師畫像有助於客戶對接律師。」塗能謀說。「訴訟分析」模組為律師提供了一定緯度的畫像,比如案件型別、所在律所、勝訴情況等。
在筆者看來,這一模組的設定傳遞出更多行業資訊。提供律師服務的智慧導購,也是當前不少法律科技產品的思路。特別是在裁判文書公開後,從中(以及其他獨家或非獨家資料來源中)挖掘評價資料,建立律師畫像,成為人工智慧時代後的一個重要思路。
比如,另一家法律科技公司最初就將主要精力放在供給側改造上,儘量給每一位律師做出精確畫像,將其精確的匹配給有需求的企業使用者。最近,元典智庫也上線了律師律所搜尋的 Beta 版本。
其實,AI 熱潮之前,藉助科技為律所導流的思路就存在,不過,彼時更多針對自身律所業務。
比如,效仿美國 LegalZoom 和 Rocketlawyer 的簡法幫,為創業者和初創型企業提供法律檔案線上自制服務,試圖為漢坤最強勢業務(TMT 投融資)提供一個流量入口。更早時候,一度極具爭議的盈科通過網際網路平臺提供免費服務,據說實現了 60% 的業務轉化率。
在塗能謀看來,未來不排除系統成為企業尋求法律服務的新入口。
「首先不是找律所,而是進入系統瞭解情況,然後從系統中對接服務。」因此,除了風控,並不排除 BRMS 也有增加客戶粘性、搶佔未來服務入口、為律所導流的功能。
不過,塗能謀也強調,導流和對接服務並非重點,未來理脈更側重專業和資料系統產品服務。
「滿足某個企業、事務所的個體服務,很難影響到行業結構部分。」塗能謀說,「只有針對大型企業、跨領域痛點和剛需的持續完善,才有機會成為法律科技領域的獨角獸。」
四、悄然的入侵者與商業模式轉變
和三年前理脈剛成立時相比,如今的甲方企業變化很大。「越來越意識到科技可以輔助自己的法務管理,需求變得明顯。」塗能謀說。
從全球範圍內看,「市場的需求端正在變得越來越苛刻和挑剔。」近期,《法律人的明天會怎樣》作者理查德·薩斯金接受國內媒體採訪時說道。
目前,法律資料公司的客戶中,包括三分之二的世界 500 強企業,這些富有名望的大公司通過利用資料分析後的專業化法律採購服務減少開支,做出準確判斷和明智的商業決策。
「集團公司、行業領先公司的一些高管意識比較新,專業服務採購的趨勢是需要技術支援,理脈也較早地於 2015 年成立。」塗能謀說。
另一方面,國內大型公司法務顧問的眼光變得越來越敏銳,在購買法律服務時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該如何在保證價值的同時還保持低成本。他們努力地談判,並要求採用固定費用,以嚴格控制法律費用支出。
「對於中國公司來說,特別是對中國大型國有企業來說,外部律所法律服務質量、團隊和工作中的表現永遠是決定聘用與否的最關鍵因素,當然,合理而適當的價格也是贏得聘用的最重要因素之一。」一位大型能源控股公司法務總監告訴筆者。
理脈也曾和一位頭部客戶討論過類似問題。「比如,如果公司請 2 個人做行研,每個人的工資給 5000,一年下來成本就是 12 萬,購買一套系統是否可以替代這個成本支出?」塗能謀回憶道。
「事多錢少」和技術進步,將曾被律師壟斷的法律服務行業撕開口子,執業主體開始泛化,法律科技公司、四大以及傳統法律資料庫公司,甚至巨頭開始涉足這個市場。比如,微軟的辦公軟體就上線了電子證據開示功能,谷歌和阿里已經將先進技術用於自身法務工作,京東也在做這些方面的嘗試。
「這個現象不會僅僅是短期的,在接下來的幾年裡,甚至是在更長的時期,例如 2020 年以後,替代性法律服務提供商的崛起都會是一個不可避免的現象。」薩斯金教授說。
不過,理脈對自身優勢也很有信心。「金杜有二萬多個使用者,數千個活躍使用者,產品研發源自這些高質量使用者現實中的真實痛點,研發過程中也會得到這些使用者包括金杜律師的寶貴意見,試錯成本非常低。」塗能謀說,「這些優勢,也很難為年輕的創業公司輕易超越。」
在頂級律所看來,比他們規模還要大一個量級的四大和諮詢公司的威脅更大。
「法律服務正受到這些公司的擠壓。他們可以採取公司制,外部又有資本介入,優勢很大」,上海君合律師事務所的一位律師告訴我們。
藉助自動化降低自己的服務成本,是他們的重要競爭手段之一。比如,德勤就是 LawGeex 的客戶。四大不會將創新(尤其是檔案自動化生成方面的創新)視為對時薪制的威脅。
在薩斯金教授看來,「四大」不會直接地與一線律所在一些業務領域上競爭,例如複雜的公司法和銀行法領域。但是,「四大」有可能承擔更多專案管理和更常規和重複性的法律工作。而這些更常規的工作恰恰對傳統律所的盈利能力或創收水平有很大作用和貢獻。
傳統律所的「商業模式會有根本性的改變,過去是服務甲方,現在甲方有替代選擇,如果不和這個替代性的選擇合作,就需要自己找合作物件、甚至建立物件。」塗能謀說。
五、不可低估的未來十年
匯豐(英國)的一份 INVESTMENT TRENDS IN LEGAL TECHNOLOGY 調查顯示,2018 年,律所的創新科技投入出現下滑。這份調查的物件是 50 家總部設在倫敦的律所,其中一半是頂級律所。
「想投資但也十分謹慎,原因很簡單,因為很難看到回報。有人甚至懷疑,只有當它們呈現指數級別的增長時,人們開始理解如何在特定業務中應用這些新技術時,才會開始有回報。」一位受訪律師回答說。
不過,麥肯錫的一份模擬 AI 對全球經濟影響的研究給率先採用先進科技的玩家吃了一粒定心丸:
人工智慧的影響可能不是線性的,AI 技術的採用與吸收過程類似一個 S 曲線(「緩慢燃燒」的影響模式)。
MGI 的模擬計算表明,採納成本將消耗五年內總潛在收益的 80%,到 2030 年會下降到三分之一,但對經濟增長的貢獻可能比未來 5 年高出三倍或更多。接下來,影響速度只會更快。
「那些認為 AI 影響有限的判斷是一種誤判。」報告指出。對於那些早期採納這些技術的公司來說,由此帶來好處的規模會在未來幾年裡逐步增加,那些遲到的公司將越來越被動。
「未來十年,AI 等先進科技會成為律所差異化競爭的關鍵。」塗能謀認為,近期英美大所聯合起來打造技術平臺, 也釋放出這一訊號。
最近,美國 12 家頂級律所組成合作聯盟,共同支援 Reynen Court 的平臺建設。目前,Reynen Court 釋出了「服務自動化平臺(services automation platform)」,該平臺將連結律所和供應商兩端,通過平臺為律所提供服務,包括合同分析、合同審查和合規等。
「應用層面,律師接觸到的檔案屬於高度商業機密,律師個人的 know-how 也很難為律所之間共享。但是,技術基礎可以實現共享。
比如,透過某個機器學習平臺來支援已有的 know-how,訓練模板,自動分析等。」塗能謀說。
「每個律所都想做這個事情,但是各自的資源不夠,雖然有很多科技公司也在嘗試,但還是整合的效率最好。」
在他看來,「這表明,科技元素對於行業未來競爭,很重要。」
據湯森路透統計,美國成熟的法律服務市場規模是中國的 25 倍,這也意味著中國市場未來是增長的,而供需能有一個很好的滿足,關鍵在於科技。
「這個增長怎麼分配,取決於哪個人可以控制好科技這個元素,拿出很好滿足企業和個人需求的解決方案。」塗能謀認為。
需要注意的是,不能採取公司制是法律與其他垂直領域最大區別之一,這也導致最大的律所也沒辦法佔據超過 0.5% 的市場份額。市場影響力有限意味著,行業面的變革不可能迅速發生,薩斯金教授給定的期限是未來二十年。
「只有逐步發生的改變才可以持續。」
此時,將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那位「聲名狼藉」的金斯伯格大法官經常說的一句話作為本文的結束,或許是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