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我在讀2000年美國的暢銷書《布波族：一個社會新階層的崛起》。書中提到了十八世紀英國政治家愛德蒙·伯克（Edmund Burke，1727－1797）的一段話：
在尊重人的地方成長；從出生開始，眼中就無低下和卑賤的事物；被教導自重；習慣於社會眼光的檢視；及早留意公眾意見；能夠站在高處觀望，對整個社會複雜多變的人事有更透徹的認識；有閒暇時間閱讀、反思、交談；不論身在何處，都能得到智者學者的重視和肯定；習慣於令下必從的軍旅生活；被教導在追尋榮譽和責任時藐視危險；在有過必罰，極小的錯誤就會招致極度毀滅的環境中，培養出最高程度的警覺性、遠見和審慎；能夠被引導在行為上有所規範；要把自己當成是大眾在重要議題上的典範；做上帝和世人之間的調停者；受僱為執法人員和司法人員，因此能最先造福世人；成為高等科學、文科和高等藝術的教授；成為富有的商人，而且可以從他們的成功當中得到敏銳的理解力，還能習得勤勉不息、井井有條和行為有常的美德；能培養仗義執言的習慣。[①]
伯克講的是，他心目中的貴族應該是什麼樣的。
我很喜歡這段話，覺得理想的人格就是這個樣子。我因此對愛德蒙·伯克發生了興趣。此後的一個星期裡，讀了大量他的介紹和一些原著。
二
1729年，伯克生於愛爾蘭的都柏林，21歲時被父親送到倫敦學法律。他沒興趣當律師，不久就退學到歐洲大陸游歷去了。（"告訴我應該如何行事的不是法律，而是人性、理性和正義。"[②]）此後的15年中，他先是發表了一些政論作品，後來當上了英國愛爾蘭事務大臣的私人祕書，再後來是英國首相的私人祕書。就這樣，逐步介入了英國政壇。
1765年，他36歲的那一年，開始了長達30多年的輝煌的政治家生涯。
在議會中，他強烈反對任何不受限制的權力，認為任何時候都應該有一個講原則的反對黨存在，並且這個反對黨必須有能力防止獨裁，以及政府中某些派系的為所欲為。
他提出，選民選出的官員和議員不應該只是狹隘地為自己委託人的利益服務。在1774年的一次對選民的演講中，他說出了下面這段光輝的發言：
"議會並非是一個來自不同國家、代表著不同利益的大使的集會，每個人既是代理人又是提倡者，堅持維護自己的利益，堅決反對其他人；不是的，議會應該是一個國家整體的協商會議，它只為一個利益服務，那就是整個國家的利益；在議會裡，作為指導原則的不應該是區域性的利益，而應該是從全域性考慮的整體利益。你們確實選出了一個代表，但是一旦你們選擇了他，那麼他就不再是你們的成員，而是英國議會的成員了。......你們的代表用來對你們負責的，不僅僅是他的忠於職守，還有他的判斷力；如果他為了你們的意見，放棄了他自己的判斷，那麼他就不是在為你們服務，而是背叛你們了。"[③]
伯克的立場一貫是要用憲法限制王權，所以他對北美殖民地反抗英王的鬥爭抱同情態度，同時也支援印度和愛爾蘭人民的民主權力。
不過也要看到另一方面，伯克屬於輝格黨，當時執政的是託利黨，輝格黨處在反對黨的地位。總的來說，託利黨是保皇黨，輝格黨是自由黨。所以，伯克之所以強烈的反對王權，與他的反對黨身份也不無關係。
三
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7月14日，法國人民成功地攻下巴士底獄。
由於伯克支援美國革命和反對特權，人們普遍預期他會贊同法國大革命。但是，1790年當伯克發表他的《對法國大革命的反思》（Reflections on the Revolution in France）一書時，人們才發現自己錯了。伯克強烈地批評法國大革命，他是英國最早、也是最嚴厲的法國大革命的反對者之一。
伯克並不把法國大革命看成是民主革命，他認為它是一場反對傳統、反對權威的暴力動亂，是人類社會的一次脫離現實的實驗，最終只會導致災難。伯克的這種態度，使得很多早先他的很多崇敬者認為他背叛了，成了民主的敵人。不過，後來的事實證明伯克的判斷是準確的，至少表面上法國大革命不像是一種民主，反而更像是一種恐怖，並且最終以拿破崙建立法蘭西第一帝國而結束。
圍繞對待法國大革命的態度，使得輝格黨發生了分裂。所以，1791年伯克發表了《新輝格黨對舊輝格黨的呼籲》一文。在這篇文章中，他進一步發展了他的思想，批評任何激進式的革命方法，攻擊那些支援法國大革命的輝格黨人。他的態度逐漸影響了議會中大多數輝格黨成員，使得他們投票通過了1793年英國對法國的革命政府宣戰。
從出版之日起，《對法國大革命的反思》就是非常有爭議的一本書。它的語言很不嚴謹，事實也不準確，一開始使得很多讀者認為伯克喪失判斷力了。但是，法國以後發生的暴力事件和混亂，使得他們又不得不回過頭來重視伯克的論述。這本書現在已經是伯克最重要和最有影響力的著作了。
如今，人們公認伯克是現代保守主義的先驅之一。伯克提倡一種"民主保守主義"（democratic conservatism），反對激進式的變革，提倡漸進式的變革。他的主張完全不同與"專制保守主義"（autocratic conservatism），雖然兩者都反對法國大革命。伯克的保守主義本質上是不保守的，他依然要求變革。
邱吉爾曾這樣評價伯克：
"一方面，（他）是'自由'堅定的傳道者，另一方面，他又是'權威'無比的擁護者。但是，任何對這種政治上的不協調的指控都是微不足道的。他這樣做的原因和驅使他的力量，可是毫不費力的從歷史中看出來。他所面臨的複雜易變的政治局面，會使任何具有同樣深度和信念的靈魂都得出同樣矛盾的看法。他的靈魂反抗暴政，不管這種暴政的表現是極權的君主、腐敗的法庭和議會系統，還是一個表面上喊著自由的口號、實際上禁止自由的政府。這樣的靈魂也使他反抗殘忍的暴民和邪惡的教派。無論是支援自由的伯克，還是支援權威的伯克，我們從中讀到都是追求同樣的目標、同樣的理想社會、同樣的理想政府的同一個人。他堅持自己的信念，反駁攻擊，一會從一個極端，一會又從另一個極端。[④]"
四
我認為，伯克談論的激進式民主還是漸進式民主的問題，歸根結底就是選擇"突變"還是"漸變"，尤其是當"突變"會帶來很大的社會代價的時候。
說實話，我並不一味認同伯克，認為"漸變"就一定比"突變"好。社會"突變"對舊勢力的打擊和破壞作用，是"漸變"無論如何都起不到的。另一方面，社會漸進性的變革有時需要漫長的時間，人的生命有限，對於具體的個體來說，等待的代價是難以承受的。
在法國大革命前，第三等級忍受的痛苦雖然不彰顯，但是比起路易十六人頭落地、雅各賓派的恐怖專政，誰又能說前者的程度一定不如後者呢？如果不是革命到來，底層的痛苦還要忍受到何時呢？
革命還是改良？這是一個整個20世紀都困擾著中國的問題，現在依然也是。很多人在談論如果光緒的百日維新成功了，如果國民黨政府1945年同意民主改革，那麼中國的命運會如何如何。但是這種假設沒有意義，歷史的選擇很清楚，那就是革命。
對我來說，如果改良受到巨大的阻礙，停滯不前，尤其是制度上無法保證改良能夠符合大多數人的利益順利推進的時候，那麼革命並不是不可以接受的，哪怕它會有巨大的社會代價。（其實準確地說，革命只是改變了社會代價在人群中的分佈。）
而且，我相信如果伯克看到中國的現實，看到統治勢力的凶殘與強大，他一定會同意我的觀點。要知道，世界上並沒有天生的革命者，他們都是被現實打破幻想的。
五
伯克的演說和著作中，有大量發人深省、激動人心的句子。他一向是被廣泛引用的作者。下面是一些很打動我的引語，按首字母序排列。我特別喜歡的句子，都用黑體標出來了。
1.
A man full of warm, speculative benevolence may wish his society otherwise constituted than he finds it, but a good patriot and a true politician always considers how he shall make the most of the existing materials of his country. A disposition to preserve and an ability to improve, taken together, would be my standard of a statesman.
一個充滿熱忱的、周密的愛心的人，也許會希望他的社會比現實更好，但一個好的愛國者和真正的政治家總是考慮如何利用好他的國家中大部分已經存在的現實。一種保持穩定的安排和一種改進現狀的能力，這兩者合在一起，就是我對優秀政治家的標準。
2.
A State without the means of some change is without the means of its conservation.
一個不懂如何變革的國家，也就不懂如何儲存。
3.
All government-- indeed, every human benefit and enjoyment, every virtue and every prudent act-- is founded on compromise and barter.
所有的政府----實際上，還包括所有人類的利益、享受、美德和所有慎重的行為----都是建立在妥協和交易的基礎上的。
4.
All that is necessary for the triumph of evil is that good men do nothing.
邪惡獲得勝利的唯一條件，就是善良的人們保持沉默。（這句話其實不是伯克說的，而是根據伯克的意思引申的。此話最初的創造人已不可考了。）
5.
An event has happened, upon which it is difficult to speak, and impossible to be silent.
有些事情發生了，很難對它發表意見，但是不可能對它保持沉默。
6.
Applaud us when we run, console us when we fall, cheer us when we recover.
當我們奔跑的時候，請給我們鼓勵；當我們跌倒的時候，請給我們安慰；當我們又站起來的時候，請給我們歡呼。
7.
Applause is the spur of noble minds, the end and aim of weak ones.
掌聲是高貴靈魂的激勵，虛弱靈魂的目的和終點。
8.
Bad laws are the worst sort of tyranny.
壞的法律是最壞的暴政。
9.
Beauty is the promise of happiness.
美好是幸福的保證。
10.
Better be despised for too anxious apprehensions, than ruined by too confident security.
被過度的憂慮壓倒，也好於在盲目自信中毀滅。
11.
But what is liberty without wisdom, and without virtue? It is the greatest of all possible evils; for it is folly, vice, and madness, without tuition or restraint.
沒有智慧和美德的自由會怎樣？那將是最大的不幸；因為它完全是愚蠢、罪惡和瘋狂，且沒有督導和限制。
12.
Early and provident fear is the mother of safety.
及早和有預見性的恐懼，是安全之母。
13.
Flattery corrupts both the receiver and the giver.
諂媚同時腐蝕接受者和給予者。
14.
Good order is the foundation of all things.
良好的次序是所有事物的基礎。
15.
He that wrestles with us strengthens our nerves and sharpens our skill. Our antagonist is our helper.
和我們搏鬥的人鍛鍊了我們的勇氣，磨練了我們的技能。我們的對手是我們的幫手。
16.
It is a general popular error to suppose the loudest complainers for the public to be the most anxious for its welfare.
一個很常見的錯誤是，認為人群中聲音最響亮的抱怨者是受害最深的。
17.
It is the nature of all greatness not to be exact.
不精確是所有偉大事物的特點。
18.
Justice is itself the great standing policy of civil society; and any eminent departure from it, under any circumstances, lies under the suspicion of being no policy at all.
正義本身就是公民社會的基本政策，無論在什麼條件下，顯著背離這一點，都是值得懷疑根本不存在任何政策的。
19.
Laws, like houses, lean on one another.
法律像房子一樣，倒下去都是成片的。
20.
Manners are of more importance than laws... Manners are what vex or soothe, corrupt or purify, exalt or debase, barbarize or refine us, by a constant, steady, uniform, insensible operation, like that of the air we breathe in.
道德習俗比法律更重要......它們好像我們呼吸的空氣一樣，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或折磨或安慰，或腐蝕或純潔，或提升或貶低，或野蠻化或昇華，我們的靈魂。
21.
Never despair; but if you do, work on in despair.
永遠不要絕望；如果你真的絕望了，那麼請在絕望中繼續工作。
22.
No passion so effectually robs the mind of all its powers of acting and reasoning as fear.
沒有其他感情像恐懼那樣，剝奪我們行動和思考的能力。
23.
Nothing is so fatal to religion as indifference.
對宗教來說，沒有東西比漠不關心更致命了。
24.
Our patience will achieve more than our force.
我們的耐心比我們的力量成就更大。
25.
People crushed by laws, have no hope but to evade power. If the laws are their enemies, they will be enemies to the law; and those who have most to hope and nothing to lose will always be dangerous.
那些被法律擠壓的人們，懷有的唯一希望就是躲開權力。如果法律有敵人的話，他們就將是法律的敵人；不抱希望、又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人永遠是危險的。
26.
People will not look forward to posterity, who never look backward to their ancestors.
不對後代存著期望的人，也不會考慮他的祖先。
27.
Society is indeed a contract. It is a partnership in all science; a partnership in all art; a partnership in every virtue, and in all perfection. As the ends of such a partnership cannot be obtained in many generations, it becomes a partnership not only between those who are living, but between those who are living, those who are dead, and those who are to be born.
社會其實是一種合約關係。它是一所所有科學、藝術、美德和美好事物的合夥制企業。這種合夥關係不可能是幾代人就能培養出來的，所以它不僅僅是所有生者的合夥，還是所有生者、死者、未出生的人們的合夥。
28.
The first and simplest emotion which we discover in the human mind, is curiosity.
人類最早的和最簡單的感情，就是好奇心。
29.
The march of the human mind is slow.
人類思想前進的步伐是緩慢的。
30.
The people never give up their liberties but under some delusion.
人民決不會放棄自由，但是他們會相信錯覺。
31.
The true danger is when liberty is nibbled away, for expedience, and by parts.
真正危險的時候是那些為了權宜之計，將自由逐漸的、小塊的蠶食的時候。
32.
The tyranny of a multitude is a multiplied tyranny.
以多數派的名義實施的暴政，是加倍的暴政。
33.
There is but one law for all, namely that law which governs all law, the law of our Creator, the law of humanity, justice, equity-- the law of nature and of nations.
其實只有一條法律，其他的法律都服從這條法律，那就是人性、公平和正義的法律。它是我們造物者的法律，是大自然和所有國家的法律。
34.
There is, however, a limit at which forbearance ceases to be a virtue.
但是，總有一個時刻，忍耐將不再成為美德。
35.
They defend their errors as if they were defending their inheritance.
有些人保衛自己的錯誤，就好像保衛遺產一樣。
36.
They made and recorded a sort of institute and digest of anarchy, called the Rights of Man.
他們組織了一系列無政府主義的機構，制定了一系列無政府主義的法規，然後冠上《人權宣言》的名字。（伯克談法國大革命中頒佈的《人權宣言》。）
37.
To make us love our country, our country ought to be lovely.
要使我們愛我們的國家，她應該是可愛的。
38.
To read without reflecting is like eating without digesting.
讀書不思考就好像吃飯不消化一樣。
39.
We must not always judge of the generality of the opinion by the noise of the acclamation.
我們永遠不能根據掌聲響亮的程度來判斷民意。
40.
What shame keeps its watch, virtue is not wholly extinguished in the heart.
只要還存著羞恥，美德就不會完全從內心滅絕。
41.
When bad men combine, the good must associate; else they will fall one by one, an unpitied sacrifice in a contemptible struggle.
當壞人聯合起來的時候，好人也必須聯合起來；不然他們會一個接一個的倒下，成為一場卑劣鬥爭中不足為惜的犧牲品。
42.
Whenever a separation is made between liberty and justice, neither, in my opinion, is safe.
無論何時，只要自由和正義不再結合在一起，在我看來，它們兩個就都不安全了。
（完）
[①]摘自伯克的《新輝格黨對舊輝格黨的呼籲》（An appeal from the new to the old whigs）。譯文轉引自《布波族》一書的中譯本，譯者為徐子超。除此段以外，本文中的所有引文都是我翻譯的。
原文如下："To be bred in a place of estimation; To see nothing low and sordid from one's infancy; To be taught to respect one's self; To be habituated to the censorial inspection of the public eye; To look early to public opinion; To stand upon such elevated ground as to be enabled to take a large view of the wide-spread and infinitely diversified combinations of men and affairs in a large society; To have leisure to read, to reflect, to converse; To be enabled to draw the court and attention of the wise and learned wherever they are to be found; To be habituated in armies to command and to obey; To be taught to despise danger in the pursuit of honour and duty; To be formed to the greatest degree of vigilance, foresight, and circumspection, in a state of things in which no fault is committed with impunity, and the slightest mistakes draw on the most ruinous consequences--To be led to a guarded and regulated conduct, from a sense that you are considered as an instructor of your fellow-citizens in their highest concerns, and that you act as a reconciler between God and man--To be employed as an administrator of law and justice, and to be thereby amongst the first benefactors to mankind--To be a professor of high science, or of liberal and ingenuous art--To be amongst rich traders, who from their success are presumed to have sharp and vigorous understandings, and to possess the virtues of diligence, order, constancy, and regularity, and to have cultivated an habitual regard to commutative justice--These are the circumstances of men, that form what I should call a natural aristocracy, without which there is no nation."
[②] It is not what a lawyer tells me I may do; but what humanity, reason, and justice tell me I ought to do.
[③] "Parliament is not a congress of ambassadors from different and hostile interests; which interests each must maintain, as an agent and advocate, against other agents and advocates; but parliament is a deliberative assembly of one nation, with one interest, that of the whole; where, not local purposes, not local prejudices ought to guide, but the general good, resulting from the general reason of the whole. You choose a member indeed; but when you have chosen him, he is not a member of Bristol, but he is a member of parliament." And further: "Your representative owes you, not his industry only, but his judgment; and he betrays instead of serving you if he sacrifices it to your opinion." (Speech to the Electors of Bristol, November 3, 1774.)
[④] On the one hand [Burke] is revealed as a foremost apostle of Liberty, on the other as the redoubtable champion of Authority. But a charge of political inconsistency applied to this life appears a mean and petty thing. History easily discerns the reasons and forces which actuated him, and the immense changes in the problems he was facing which evoked from the same profound mind and sincere spirit these entirely contrary manifestations. His soul revolted against tyranny, whether it appeared in the aspect of a domineering Monarch and a corrupt Court and Parliamentary system, or whether, mouthing the watch-words of a non-existent liberty, it towered up against him in the dictation of a brutal mob and wicked sect. No one can read the Burke of Liberty and the Burke of Authority without feeling that here was the same man pursuing the same ends, seeking the same ideals of society and Government, at defending them from assaults, now from one extreme, now from the other.
（阮一峰， 2005.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