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衝帶裡的少年

祝思齊發表於2021-04-01
對他們來說,電競訓練班既非起點,也非終點。

從外表上看,這間一度受到媒體關注的電競學校和其他的課外培訓班沒什麼兩樣。它位於成都市郫都區一處寫字樓裡,面積不大,裝飾簡潔,由兩間教室和一間開放式的小型辦公區組成。工作人員不多,除了教練、助教,三兩個負責商務、財務等的員工,基本沒什麼人出入。大部分時候,這裡都非常安靜。

進入教室後,氣氛就完全不同了。推開掛著“王者峽谷”牌子的門時,我感覺彷彿回到了中學。屋子裡滿溢著青春期男孩扎堆時特有的鬧哄哄、熱騰騰的氣氛,四處散落著零食袋、可樂罐子和礦泉水瓶。教室裡有幾張大桌,大桌正中擺著接線板。像科幻電影中的某種裝置,5人一組的20個男孩以插線板為中心由充電線連線在一起,埋首於手中的手機。

這間教室就是《王者榮耀》訓練班。

“喂!你在幹嘛!”突然有人抬頭,對旁邊的男孩嚷嚷,“打遊戲的時候嚴肅點!”

緩衝帶裡的少年

圖為另一間教室的《和平精英》訓練班,大多數時候,學生都圍坐在桌子旁邊,一把打完接著一把
這裡就是今年1月初見諸報端,並引起熱議的“電競勸退班”。當時的報導中稱,成都一家教育機構推出“電競勸退”培訓班,名義上提供電競培訓,實則“專門勸退一些打著電競口號卻沉迷於遊戲的青少年”。經過培訓後,90%的青少年認清自己與職業選手的差距,迴歸現實生活,不再做“職業夢”。“目前‘電競勸退’業務市場前景良好,家長們對此呼聲越來越高。”

負責商務接洽的杜老師帶著我轉了一圈。她很年輕,看起來剛畢業不久,說話不像大多數公關人員那樣官方。杜老師建議我不要太過強調訓練班的勸退標籤:“現在小孩子都知道上網搜,怕他們看見了排斥。”為此,他們還把機構的名字改了一次。

“這個班主要是想讓學生對電競和自身樹立正確的認識,把有天賦的輸送到戰隊。”杜老師對我說,“但總會有達不到要求的孩子。直接說勸退,小孩肯定不高興。”

如她所料,這期學員中的大部分,包括他們的家長,都對訓練班“勸退”的一面有所耳聞。學員的年齡在13~17歲之間,訓練之前都沒在正常上學。遊戲,或者說,成為電競職業選手的夢想,是他們聚集在這裡的直接理由,但並非背後的全部原因。

1

“我姐姐肯定不希望我(在這裡)成功。”小河說,“她一說起來,就是成為選手的機率很低、職業壽命短之類的……”小河今年13歲,在同齡人當中也屬瘦小,說話的時候手指一直搓著並未亮起的手機屏。

小河從小學三四年級開始玩《王者榮耀》,“班上一大半同學都玩,”他說,“但當時,也不是菜,就是不很在乎輸贏,吃飯的時候就直接掛機跑了。”

後來,玩得好了,小河就不怎麼和同學組隊,而是和網上打遊戲認識的其他人一起。去年疫情期間,小河開始非常集中地玩。平日裡,他會睡到中午,然後玩五六個小時,累了就出門溜達或者練練琴。他在遊戲裡的排位和分數慢慢升上來了。

小河在學校裡的成績“算是中上”,不過,在疫情前,也就是前年夏天初二結業之後,他就沒有再去過學校。

從初中開始,小河就不太喜歡學校。他上的是黑龍江當地一所私立中學。“不是很貴那種私立,算是普通。”小河從小學起就在那裡讀書,表哥也在那裡上學。“後來表哥考上了重點高中,所以我爸媽一直覺得那所學校挺好的。”

但小河覺得不好。“可能原來是挺好,現在變了。”他說,“數學老師上課就照著書讀,沒什麼意思。歷史老師也是……總之上課和自己看書沒有區別。”他聽不進去課的時候,就坐在教室後面和同學打撲克,老師也不管,“但校長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管”。小河抱怨說,有一次,他和一個要好的同學在外面溜達,同學跟別人打了一架,他卻連著被3個校長叫去訓話,“說我知情不報,還說是我指使的”。

覺得學校不好的不止他一個。還在校的同學現在也偶爾跟他抱怨老師。“但他們想著把剩下的一兩年混完,考上別的高中就熬過去了。”至於學校變得不好的癥結,小河覺得在於校長。“他們換掉了很多老師……老師都走了,只剩下特別老的。”據傳言,老師離開的原因是因為學校工資太低。至於為什麼低,小河說,雖然他們家一直住在市裡,但學校附近“普遍都是農村,就是東北那種”。

小河的父母一直在家工作。具體做什麼,他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微商”。父母對於小河每天在家玩遊戲倒不太反感,也不太乾涉他。他玩遊戲的身份認證資訊是父母的,所以時間沒有限制。“我年紀小,本來就早上學一年,在家歇一年也沒什麼。然後他們覺得有個興趣愛好挺好的。”每次提到父母的態度,小河就會把這兩句話重複幾遍,“我爸媽沒什麼別的想法,也不會把自己沒實現的事情寄託在我身上。他們不是那種人。”

緩衝帶裡的少年

教練正在給學員覆盤比賽。這裡的教練都是職業選手出身,非常年輕,站在學生當中幾乎分辨不出
電競班的訓練時間是早上9點到晚上9點,中午和晚上各有1小時吃飯時間,還有1小時的體育活動時間。《王者榮耀》因為有巔峰賽,關係到排位和分數,所以很多學生會打到晚上11點或者更晚。“是有點累,說不出來的累。”小河說,“我不會打到很晚,但覺得8個小時都睡不夠。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起來的。”

然而,還在上學的時候,他要7點開始早自習,然後晚自習到10點或10點半,而且是連上兩週課再休息,中間的週末沒有雙休。

我驚訝於這種比“996”更加嚴酷的作息在當地是否正常。

“太……不正常了,”小河眼睛都沒眨,“但沒有人管,我父母也沒意見。”他又想了一會兒。“主要是,只要我不反對,他們就覺得正常。”

我詢問小河的意見,是否可以和他的父母取得聯絡,問幾個問題。他不太樂意。“他們也不懂。是我姐姐看我每天玩遊戲,又看到了這個班的新聞,才要我來的。就覺得我是網癮少年。”他摸著鼻子笑了一下。

小河就像大多數這個年紀的孩子一樣,覺得未來還很遙遠。為什麼來這兒?他說在家裡反正也沒什麼事,跑來試試也無妨,“來之前已經做好了自己最菜的心理準備”。來了以後,電競班給他的總體印象是“好玩”。“不光是遊戲好玩,主要是和同學一起打好玩。”他又笑了一下,這次的笑容明顯了很多,“而且可以回去跟他們(之前在網上一起打遊戲的人)裝×。”小河的朋友圈子裡有個20歲的大學生,也打得很好。“原來是我有什麼問題跑去問他,現在是他跑來問我。”

電競班上也有主動來訓練的學生。周南今年17歲,四川人,之前在學校上高二。和小河一樣,他覺得學校沒意思,不樂意再去。他沒有提到什麼讓他特別不高興的事。只是說“學校環境不太好,廁所裡總是一股煙味”。

高三前夕,班主任開始勸退學生,說讀不下去的話就不用勉強。“他說行行出狀元,也不一定只有高考一條路。”周南說,“其實那個班本身還是不錯的,有次考試還是全年級第一。”結果同班60多個學生走了13個。周南不清楚勸退的具體標準。“退的人裡有成績中等的,還有一個差點跳樓”。然後,話題岔開了,重新繞回到遊戲上。

周南從小學就和哥哥一起玩遊戲。家裡有電腦,也有主機。周南從《穿越火線》和《英雄聯盟》開始入坑,曾經有段時間非常喜歡《英雄聯盟》。後來,《王者榮耀》開始流行,六年級,他從幫同學上分開始,很快就打到了全班第一。

也許是因為年齡大一點,周南對自己的目的、想法表達都很清晰。他是自己來到這裡的,而且是在網上查過、比較過之後,自己做出的選擇。在來這兒之前,他和父母談了一次話,互相講道理,最後得到了允許。

“我來就是為了變強。”每天訓練七八個小時對周南來說不是太大問題,“累是肯定累,但不努力怎麼能變強呢,沒有那麼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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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訓班的牆上掛著一些著名電競選手的海報,學員當中有不少是他們的粉絲

周南對這次訓練的期待很高。“我指望一週內就能有大的提升,但現在看來……”他猶豫了一會兒,好像不知道該不該說得直白,“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周南很喜歡上個週末新來的教練,覺得由他教了一下手法,自己就馬上“開竅了”。“我剛來的時候1700多分,3天之內肯定能上2000。”他說,“現在30把能贏25把,還挺好的吧。”

周南想和新教練住一間房。他去找校長,也就是這家電競學校的創始人和負責人趙越說了這個想法,校長沒答應。

周南的目標是“最好能打進全國前十”,因為聽說這樣就能跳過青訓隊。他不想青訓,“據說一個月給3000塊錢,而且還有走關係進去的,這樣就沒必要了”。對於未來,他也有自己的規劃,如果打到前十還沒有俱樂部找他,他就打算自己接單掙錢。“其實教練說我已經可以接單了,六七千的代打。但是我拒絕了。”周南說,“我說我現在還不夠強。等段位打上去了,接單還不容易?”

就算一切都不如意,他也有自己的計劃。周南的爸爸在公司裡給他留了一個學CAD軟體的崗位,“那就是一條退路”。教練向他介紹過戰隊管理、賽事籌辦之類的工作,但他不是特別感興趣。

“我還是想要試一試,”他說,眼睛盯著旁邊的某處,“那種……在臺上打比賽的感覺。”

2

我到達成都開始採訪的時候,電競班已經開訓一週。大部分家長從全國各地將孩子送來後就離開了。電競學校負責人趙越和其他老師婉拒了我通過他們聯絡家長的請求。據說一週前,部分家長面對其他媒體的鏡頭表現出不快,也因此對機構本身產生了一些不滿。

“很多家長不願意面對媒體,”趙越說,“雖然我們不這麼認為,但是在他們看來,這種事情其實算‘家醜’吧。”

周南是唯一同意我與他母親聯絡的。在電話裡,他的母親聽起來非常溫和。“他最喜歡媽媽。”周南媽媽告訴我,“有什麼事情都是先跟我說,然後我轉告給他爸爸和哥哥。小孩子嘛,總是跟媽媽親一些。”

提到遊戲和電競行業的事情,他媽媽承認“在這方面確實不懂”。“都是他自己查,我們也查,然後問了一些人,最後決定到這裡來的。”她說,“至於不上學這個事情,我們肯定會焦慮啊,這麼小的小孩不上學以後怎麼辦。但是他不肯去嘛,說去了頭暈、頭痛,不舒服,在家裡休息過幾個月。我們要他再去,他去個三四天就回來了。我們也沒有辦法。後來我想,實在不去就算了吧,還是尊重小孩的愛好和想法。我們就強調一條,他自己決定的事情,自己要承擔。”

把周南送來之後,媽媽就匆匆趕回了家,因為家裡還有兩個孫輩要照看。開班前,趙越召集所有父母開了個家長會,講了一些小孩沉迷遊戲和現實挫折之間的關係,以及怎麼正確引導之類的話題。周南的媽媽也參加了。“但是說實話,”她在電話裡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沒有很懂。”

平時,周南會用家裡的微信群和父母保持聯絡。“他就說有點累,”媽媽說,“我們也跟他說好好學就行了。”我想知道她對培訓班目前的作息有什麼看法。她停頓了一下,說:“我們還是相信老師吧。”

不過,我還是在班上撞見了一位姍姍來遲的家長。劉先生在開班一週後送自己的兒子、14歲的小武來參加《和平精英》訓練班,他似乎沒有聽清我的自我介紹就同意接受採訪,帶有一種終於有機會不吐不快的懇切和輕鬆。

“小孩年前和老師吵了一架,不肯去上學,說上學沒用,然後每天在家裡打(遊戲)。我們看到之前‘勸退’的新聞,就把他送來了。”劉先生說。他看起來挺壯實,面色黝黑,說話的時候顯得很爽朗。與之相反,小武非常白淨,很瘦,做過玉米燙的頭髮蓬蓬的,坐在教室裡一句話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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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先生是採訪期間我在現場碰到的唯一一位家長。由於訓練具有重複性,學生可以隨到隨學

父子倆來自龍湖鎮。龍湖鎮是河南鄭州附近的一個衛星城,距離鄭州市不過15分鐘車程,市裡的城中村拆遷,大量人口湧入鎮上,地方不大,常住人口卻有六七十萬人。“那個學校本身確實升學率不行,”講起這件事,劉先生有些激動,雙手在空中比劃,“你想想,光初一就有24個班,每個班五六十人。這還是規定了初一每個班不能超過55個人的結果。老師根本不夠,而且很多都是年輕的代課老師。人才流失很嚴重。”

劉先生曾經通過熟人把小武轉去市裡的重點中學,但小武基礎不太好,努力了兩三個月還是跟不上,劉先生只好把他再轉回來。後來就發生了和老師吵架的事。“當時他在課上搗亂,美術老師說了他,比較難聽,說他另類、渣子什麼的,就起了衝突。到班主任那裡,班主任要他給美術老師道歉,他要美術老師給他道歉。我們也沒辦法,總不可能真的讓老師給他道歉吧?就回來了。還有,他燙頭髮,老師讓他拉直他也不肯。”

回家之後,父子倆有一段劍拔弩張的時期。“打啊,吵啊。吵架最厲害的那幾天,他整夜整夜打遊戲。後來我也不說了,就不理他。但是你對他好的時候,他就沒那麼叛逆。就是你正常做自己的事情,吃飯的時候端過去給他吃,他反而不打了,就白天稍微玩幾個小時。”劉先生曾帶著小武上過心理課,也去過3000塊1小時的心理諮詢,因為“小孩不改變,那就只有家長改變”。然而這些方法都沒有起到作用。

“他就跟我說,上學受罪、受苦。”劉先生說,“他覺得反正以後也考不上大學,現在受苦就是白受了。”鎮上有很多初中就不上學的孩子,早早就出去在物流之類的行業打工。

後來,劉先生看到了電競班的新聞。他想,既然小武喜歡打遊戲,喜歡看直播,也說過想當主播之類的話,就讓他來試試。“高鐵坐了幾百公里過來的,”劉先生笑起來,“他還擔心我一個人回不去。”

劉先生曾經覺得小武對錢沒什麼概念,因為他從小沒讓小武幹過活。他騙小武培訓班的兩萬元學費是借的。結果小武說,爸,兩萬塊都要借,我們回去算了。

“小孩還是想上進的。”劉先生說,“要是回去能繼續上普通學校肯定是最好。”

能將孩子送到這裡的家長,大都屬於比較開明的型別。即使並不真心支援孩子走上職業道路,他們至少能夠接受這種較為溫和的“勸學”做法,在一定程度上尊重孩子的愛好和選擇。趙越告訴我,主動前來的家長大部分來自一線城市,“雖然他們面臨的問題,可能在三四線城市會更普遍一點”。

至於那些並不這麼開明的家長,可能會尋求問題的另一種解法。採訪途中,我將一位在休息區等待的神態十分溫和的男性誤認為家長。等到他掏出名片,我才發現,他其實是另一所機構的老師,姓孟,頭銜為“心理問題非藥物治癒諮詢顧問”。

孟老師把他任職的機構稱為“更為傳統的戒網癮學校”,主要以軍訓的方式教育學生,輔以心理課堂和講座。孟老師承認,那裡的軍訓會比一般高校的例行軍訓更為嚴格,但他又補充,“絕沒有到豫章書院那樣殘酷的程度”。目前,他所在的機構裡有300名學生,是這屆電競班的10倍,學生們的年齡在13~1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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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老師名片背面的文字似乎表明,他認為自己的身份歸根結底是個醫生

這類學校每個省都有,規模差不多,方法也差不多。學校和家長簽訂合同,培訓期以半年為單位。情況沒有解決就再延長。孟老師說,這種方式大概對一半的學生“有效”,厭學的回去上學,晝夜顛倒的恢復正常。變本加厲的例子極少出現。“我們那一套其實就是,家裡管不到,家裡的懲罰不奏效了,我們給他們更嚴厲的懲罰。”他說,“再嚴厲的,那大概就是監獄了。”

至於學校招收學生的標準,孟老師表示只有一個大概的評判。“反正不會以醫院的標準,那個很多時候是錯的。”他說,“醫院就是給你做量表,那個東西很主觀。往往一個小孩子只是上網,可能(量表做出來)就有什麼抑鬱、焦慮之類的奇奇怪怪的症狀。醫生就會建議家長吃藥,吃藥的副作用很大。”所以,他專注於非藥物治癒諮詢,在學校裡主要負責“明顯有心理問題的學生”。

我問他“問題”指什麼。

“站在學校和家長的角度講,玩遊戲的,玩手機、電腦的全都有問題,”他有些語焉不詳,“但站在教育的角度講,那肯定只是一個愛好。”他自己也玩MOBA類遊戲,對這個比較瞭解。“小孩子肯定都喜歡輕鬆的東西。上學很累,打遊戲又有很明顯的即時反饋、正反饋,他們當然就厭學了。”

把孩子送到這種戒網癮學校的家長和送到這兒的家長有個明顯的區別,大部分把孩子送到戒網癮學校的家長都認為,孩子首先要改變,他們自己才會改變。“畢竟有個長幼次序在這裡,”孟老師說,“從家長入手是非常困難的。”

孟老師出現在這裡是想溝通合作的可能性。這並不是因為傳統戒網癮學校的生源減少。“這個市場需求一直很大,”他說,“但這個班現在火了嘛,我就想,隨著家長認識水平的提高,對網癮的認識提高,我們那種軍訓的方式可能會過時。想探索一下新的路子。”但他沒有告訴我更多細節。

在與孟老師溝通完後,趙越告訴我,孟老師只能代表他自己以及那所機構裡的個別老師。最終做決定的還是學校的經營者。所以,這次接觸很可能不會起到多大效果。

“但是,他們如果想要‘從良’,”趙越說,“我還是很歡迎的。”

3

雖然面向學生的時候以鼓勵他們努力為主,但私下裡,趙越和教練們對這個行業的高淘汰率心知肚明。成立至今,這家電競學校招收過200多名學生,向俱樂部推薦了十餘位,真正成為職業選手的只有3位。其中一位已經退役,還有一位轉會了。趙越沒有繼續跟進他們的詳細情況。

這一屆學生中,唯一有希望進戰隊的是一名不滿13歲的《和平精英》玩家。此前已經有俱樂部和他接觸過。他是家裡的第二個孩子,父母年紀比較大,對電競的事情態度保守,教練主要和他姐姐溝通。但目前,家人不同意已經不是最大的障礙。

“最大的障礙是他年紀太小了,”趙越說,“得至少回去再上兩年學才能參加青訓。”

班上的同學和教練暱稱他為“小胖”。有一個瘦高的孩子和他關係要好,出入都在一起,總是一路走著一路插科打諢,打遊戲的時候也組成一隊。

“他把我坑慘了!”體育活動的時候,瘦高的孩子對我說,“他一個車載著我,就去打對面4個人!”

小胖坐在我們中間,用心地擺弄手裡的羽毛球拍。他不怎麼理會我的攀談,只在同伴說話的時候偶爾補充。“那把不還是贏了。”他低聲嘟囔。

“他強到什麼程度?”我問旁邊的同學。

“一看到他,對面4個人直接就開車自己撞了。”旁邊的同學大笑。

我問小胖,小武的水平能不能和他組隊。小胖搖頭:“他段位高,但是KD值(殺人死亡率)低。我覺得他還沒有太理解KD這個東西。”意思是,小武打遊戲的風格比較“苟”,總能活到最後,但段位並不能完全反映他的水平。

可是在教練眼裡,小胖還有很多問題。如果去打訓練賽,多半贏不了。“他現在贏得多,是因為同段位的人槍法都沒他好。但職業賽是講戰術的。”趙越自己常和職業選手練手,看得出區別。“像單人滅隊啊,網上秀操作的視訊啊,那種理解連戰術的層面都沒達到,更別說打職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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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上午,學生會有一個小時鬆散的體育活動時間,可以和教練一起跑步或者打球

《王者榮耀》班上另一個13歲的孩子,以和小胖完全不同的原因廣為人知。很多孩子連自己隊友都沒認清,但早就記住了他的名字。雖然年紀小,他已經長到了1米9。“別看他那麼大個子,其實很不成熟,什麼都不懂。”趙越說,“感覺心理年齡就是10歲左右。”

這個孩子是班裡最令老師頭疼的一個,平時總是在教室內外晃悠,不肯好好打比賽,也不肯去體育活動。巔峰賽分數沒到的人要站著上課,他不站,能為這一件事和教練拉扯5分鐘。而且他是這屆唯一不能按時起床的學生。有天早上,他10點半還在外面吃早飯,理由是“室友不叫他”。

“叫了啊,學管也輪流去叫了。他自己不肯起。”

趙越和他談話,要把他的室友換成周南。他立刻急了:“這搞心態啊!”趙越轉過頭,對我解釋,這孩子很怕周南,“因為周南年紀長,而且很認真”。兩人談話快結束時,趙越對他說,“我問幾個人,他們願不願意做你的室友”。

“他們肯定都不願意啊。”孩子說。

我問他為什麼,他沒有回答我,徑自走到一邊。

“他父母對他百依百順,要什麼給什麼。”趙越說,“說不想上學就不去了,說想打遊戲就送過來,根本沒指望他真能打職業。”

這樣的家長並非個例。他們自己和孩子溝通困難,就送到電競班,但電競班的老師往往也沒法和他們溝通。有時候,他們寄希望於比較懂事的孩子——比如周南——能用孩子之間的溝通方式起一點作用。

不過,周南正面臨自己著的問題。當天早上,他忽然在走廊裡和班上的第一個教練吵了起來。

“我是來訓練的,不是來幹這個的!”他嚷嚷著,幾乎開始抹眼淚了,“我交了錢的!”

教練說,“如果不是交了錢,現在已經滾出去了”。周南則反駁教練什麼都沒教,“根本比不上新來的那個”。兩人嗓門越來越大,驚動了整個樓層。

事情的起因是,教練指出周南所在的組沒有完成清潔任務,教室環境髒亂,全員罰抄學生守則,但周南認為教練頭一天並沒有明確倒垃圾之類的事項。這只是一個導火索——周南真正焦慮的是前幾天猛漲的分數又跌下去了。他急於尋求突破,認為之前的教練沒有給他應有的幫助。之前的教練則認為,周南聽不進戰術方面的建議,而新教練講的是關於英雄技能連招的技術層面的內容,更容易理解,所以周南覺得他更好。

趙越趕到之後,把兩個人一起叫到房間談了半個小時。出來的時候,兩人互相為吵架時說的氣話道了歉,周南回到座位上繼續抄學生守則,情緒看起來平復不少。

“他現在深刻認識到了自己其實很菜,”教練笑笑,“認識到了,我們的目的就達到了。”據他說,《王者榮耀》班上學生整體的水平比較一般。頭一天,他選了兩個較好的同學去參加省裡的比賽,對面是“路人王”性質的業餘選手。他們3把贏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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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清潔包乾問題,一整個組被罰抄學生守則,有人抱怨自己幾個月沒寫過字了

到這裡的學生都要經過類似的過程,大多數人會在一個月左右表現得最為明顯。“來的小孩在自己的圈子裡都是打得最好的。所以一開始說他們不行,他們肯定找各種理由,什麼發揮不好啊,隊友帶不動啊。”趙越說,“一兩週之後,他們意識到自己確實打不過旁邊的同學。可能會想再努力一段時間,再試試看。一個月之後,才會開始慢慢接受自己沒有天賦的事實。”

電競班的訓練期一共會持續兩個月。在兩個月裡沒有取得成績,基本可以斷定今後沒有走職業道路的機會。我向他確認,是否真的可以通過打名次跳過青訓隊,得到的答案是“絕對不可能”。

電競班的學管老師主要負責學員的生活起居,和家長保持聯絡,她從前是CS職業選手,水平相當可以。工作間隙,和同為前職業選手的課程顧問聊天,她覺得大部分孩子有點“迷之自信”:“我們當年在隊裡總覺得自己打得不好,教練罵得也狠,哪像現在。”她們將這種狀況部分歸結於“不負責任的自媒體和主播”,彷彿打遊戲掙錢很容易,日進斗金。

在遊戲與現實的天平之間,電競學校能做到的只是將遊戲給予的正反饋降為負反饋。對現實生活中孩子們體會到的種種負反饋,他們並沒有好的辦法。“和我們熟了之後,有的孩子會主動告訴我們他的問題。小孩的社會關係很單純,問題不是出在學校就是出在家庭。”趙越說。但有些問題他們也無法解決,只能把癥結告知孩子的父母。這超出了他們能解決的範疇,就像他們也無法和那個13歲的高個男孩有效溝通。

目前,電競班更像是學生、家長與一些更加複雜的問題之間的緩衝地帶。孩子們聚在一起打遊戲、交朋友,懷抱著成為職業選手的夢想,哪怕這個夢想從一開始就是飄渺的。對他們來說,這裡不一定是職業生涯的起點,也不一定是普通學校生活的終點。他們遲早會回到過去的生活軌跡,到那時事情是否會有所改變,完全是未知數。

“我應該會回去上完初中,”小河說。他多半還是會回那所並不喜歡的學校。

而小胖不樂意繼續上學。“回去上兩年學我就忘了怎麼打遊戲了。”他寧可一直待在電競班,這個班結束了就找別的。

我和周南的母親聯絡時,她好像並不知道孩子和教練之間發生的事。“他就說週末有個比賽打輸了,”她聽起來還是很親切,很愉快,“打輸了就繼續努力嘛,不努力肯定不行的。”

小武剛開始訓練的那天下午,劉先生又到班上來看了一次,詢問老師附近有沒有公園能在閒暇時間逛逛。小武出來整理他的書包,劉先生想把一盒好麗友派塞進去,小武拒絕,讓他在高鐵上吃。兩人推搡了半天。最後,劉先生還是帶著那盒派離開了。

(文中出現的人物均為化名。)

作者:祝思齊
來源:觸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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