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快播案發前，在燒錢已久的影片江湖中，大佬們已完成“技術立身、聚集使用者”兩步，正以“內容上岸”建立全新競爭規則，並謀求以此盈利。“使用者量第一”的快播，未能跟上節奏，且因侵權成為眾矢之的，引江湖不快，大佬生怨。“第一”則像迷幻藥、千斤墜，讓人沉迷且無法改變，也滯後著江湖規則之變。以刑事案落幕的快播身後，一個內容至上、收費觀看的時代已經到來，網上喧囂，更像是使用者對過往的一番感慨。盈利模式、技術創新、法規制約三者間的關係，正成為業界思考重點。
一線調查
誰在圍剿快播?
快播案，已然是一個時代的終結符號。身後的影片江湖，正從免費時代向收費時代大步跨進，法規、環境、技術都在推動著“草莽上岸”。
2016年1月7日至8日，快播涉嫌傳播淫穢物品牟利案庭審公開直播，成為新年第一發網路高熱度圍觀。
快播(深圳市快播科技有限公司)為被告單位，法定代表人王欣、快播事業部總經理吳銘、技術平臺部總監張克東、市場部總監牛文舉為被告人。這個曾一度試圖赴港上市的網際網路企業，在出事前，透過7年打拼，已成為影片江湖中使用者量最大一枝，一度超過其他同行產品的使用者之和。
《中國經營報》記者調查發現，在快播案發的2014年前，以版權為主要內容的江湖爭鬥已經全面升級，快播在多個訴訟中輸給了愛奇藝、樂視等企業，在版權內容上，其空間急劇壓縮，也是這一階段，“你懂得”的熱門影片，成為使用者對快播新的標籤。
技術立身，使用者聚集，內容上岸……影片江湖的大佬們，均沿此路徑而行。背後推動者，有資本，有法規，有競爭環境。王欣的諸多言談顯示，事發前，他已意識到江湖變化，且表態要做出改變，但他和快播最終落停在“刻度線”外。
庭審外，洶湧而至的網友評論中，與其說在為快播“發聲”，倒不如說對過往的一種情緒化懷念。正如王欣微博下被點贊最多的那條評論—— 一個90後用粗俗的語言，斥罵所有的其他同類產品都開始了“收費觀看”模式。
一個江湖的漸變之路，在快播“涉案”時間段前，已走出鮮明軌跡，持續燒錢多年的大佬們，已經開始全新的競爭規則，而外部環境，也在此時徹底改變。
技術吸引“門徒”
2007年12月，王欣在深圳創辦快播公司，而後快播迅速在影片江湖上打下一片江山，成為“一代神器”。2011年，快播收入過億元，2013年這一數字達到3億元左右，快播的總活躍使用者約4億。而當時的中國網民規模不過五六億。
快播的核心技術是利用P2P技術開發的Qvod流媒體播放系統。
所謂P2P技術，是一種點對點傳輸，使用者可以直接從其他使用者的電腦裡下載影片，減少了對伺服器頻寬的消耗，使用者數越大，速度越快。同時可以實現邊下邊播，使用者觀看影片的同時，影片已經存進了你的硬碟裡。對於這一技術，王欣此前曾稱自己系從國外網站上學習而來。
知名網際網路學者李易告訴記者，從技術層面看，快播是抓住了P2P的機遇，相繼開發了快播伺服器軟體和快播網頁播放器。當然，還有後來的移動客戶端。“2007年的影片行業是一個草根時代。當時的頻寬受限較大，盜版、侵權情況較多，網民看影片只要不卡、畫質清晰，使用者體驗就好。在這種行業背景下，快播的核心技術成為一種競爭優勢。”
藉著P2P技術，快播連線了諸多中小型影片網站，形成一個影片播放系統。“這些中小影片網站有些含有成人內容，快播等於給這些網站提供了盈利機會。”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業內人士告訴本報記者。
因此，關於快播曾與許多成人網站合作的傳言一直存在，被質疑其起家優勢更多的是依賴於色情內容。這也是快播案的主要爭議點。
彼時的影片行業還處於探索階段。從網際快車、電驢、迅雷，到優酷、土豆等影片網站都在“摸著石頭過河”。但快播在成立之後，便以Qvod流媒體播放系統的便捷性，迅速集聚海量使用者。
“從使用者方面來講，影片行業有兩種模式，一是透過中心伺服器的下載方式，比如說透過Windows自帶的作業系統去伺服器端下載檔案，這也是最早的流媒體傳輸方式。二是P2P下載方式。”中廣互聯分析師熊飛向記者回顧了影片行業的發展歷程。“那個時候，盜版、侵權等內容並不被行業重視。”
2009年，優酷與多個影片網站因版權問題發生糾紛，影片行業的混沌模式告一段落。至此，網路影片行業的版權規範化問題日趨受到重視。
灰色商業模式之殤
“大多數影片網站，例如優酷土豆、愛奇藝等，要支付頻寬和內容成本，佔到公司成本的百分之五六十，很難盈利。但是快播幾乎不需要承擔內容成本，頻寬成本也是極少的一部分，所以更容易實現盈利。”熊飛說。
有業內人士認為，“相對於主流影片網站如果Qvod播放系統與一些‘你懂得’網站相互依託，獲得盈利，更像是一種灰色產業鏈，談不上商業模式。”
李易告訴本報記者，這些“你懂得”網站依託Qvod播放系統建立，他們的使用者需要下載相應播放器才能觀看影片。播放器的使用者多了，找他們投廣告的客戶自然增多，投資也變多，盈利模式就比較清晰了。
據媒體報導，快播的盈利包括三部分，分別是廣告和搜尋引擎，快玩遊戲，以及機頂盒的銷售。從2012年至2014年3月，快播公司的營業收入為5.4億元人民幣，其中快播廣告收入佔到61%，快玩遊戲為38%。
記者從深圳工商信用網查到，2012年，快播全部股東的股權質押給好看科技(深圳)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好看科技”)。好看科技於2009年成立，香港法人QVOD TECHNOLOGY CHINA HOLDINGSLIMITED獨資。法人代表同樣是王欣。公司地址與快播相同，成員也與快播極為相似，其中，王欣為董事長兼總經理，曾李青、胡歡、軟銀賽富合夥人羊東為董事，何明科為監事。
一位熟悉境外上市業務的律師告訴本報記者，這樣的架構是一種VIE協議控制模式，有利於國內公司實現境外上市。快播曾經有增值電信業務許可證，是不能有任何外資成分的，這種情況下想要上市，就需要選擇VIE協議控制的方式，透過股權質押，實現境外公司對快播的控制。
如果沒有這場舉報，快播的IPO計劃可能會有所推進。
優酷土豆、迅雷等公司雖然成功上市，但盈利情況並不理想。2015年第三季度優酷土豆的財報顯示，第三季度優酷土豆淨虧損4.356億元人民幣。此外，優酷土豆的寬頻成本為3.314億元，佔淨營收18%，內容成本達8.961億元，佔淨營收48%。
有說法稱，影片行業是一個燒錢的行業。對比成本，不難看出錢燒在哪裡。“頻寬和內容是這個行業燒錢的主要方面。伺服器和頻寬是硬體保障，隨著使用者量的增大，為了保證影片播放的流程、畫質清晰，這部分的投入少不了。”李易向本報記者分析影片行業是如何燒錢的。
“幾年前，一部電視劇才賣幾萬、幾十萬元，現在一集電視劇的價格就可能賣到幾百萬。近幾年版權價格不斷提高，整個行業對內容的投入越來越大，還有自制內容走向精良化，成本不斷攀升。”馬世聰說。
此外，熊飛補充道：“一些營銷、公關費用也不可小覷，這一點上跟其他行業沒有差別。”
但所有人都深知，影片始終是網際網路江湖中的“硬通貨”，其未來價值甚巨。所以從來不乏投資者，但燒錢遊戲在持續多年之後，投資者、影片大佬們都已開始反思。
熊飛告訴本報記者，除了一部分投資者不捨得放棄此前的投資外，資本投資一定看到了影片行業的投資價值。第一，過去網際網路廣告的演算法和價格跟傳統媒體是有區別的，但是隨著使用者量的增長，這種差異越來越小，影片網站的廣告價格也在相應提高。第二，如果說之前中國的影片行業缺少付費環節，現在我們可以看到，95後、00後的崛起，消費習慣有所改變，他們願意為喜歡的東西付費。第三，把影片網站的流量和使用者，透過其他方式接入到BAT行業中，挖掘使用者價值，形成一個新的生態，這可能是一個戰略制高點。
“如今，單純靠廣告收入是不能維持影片平臺的發展的。因此挖掘使用者價值也是目前影片行業盈利的重要模式，包括增值服務、付費、電商、版權分銷、遊戲等。”馬世聰認為，2015年愛奇藝透過《盜墓筆記》，使得差異化排播方式帶來的使用者付費觀看模式開始受到更多使用者的認可，也成為帶領行業發展的標誌性事件。
廝殺規則漸變
與影片網站大把撒錢買版權相伴隨的，是行業的版權意識和內容監管不斷加強。有外部作用，但更有來自影片江湖本身的反思——競爭模式、規則必須改變，否則大家都處於一種無底線競爭中，燒錢將變得無意義且無回報。
中央財經大學文化經濟研究院院長魏鵬舉回憶，影片網站對待版權態度轉變的臨界點在2009年左右，在此之前多數影片網站盜版盛行，尤其在2007年之前，影片版權都是白菜價。他舉例說，2006年，一些電視劇網路播映版權，一集才賣一千多元，幾十集一共才賣10萬元，原因是盜版太厲害，所以正版沒有價值。到了2010年，一些熱門劇的網路播映版權就開始上升到10萬元一集，到2011年、2012年達到了一個高峰。“這種轉變最核心原因是網際網路影片業態被普遍看好，2009年之後大量資本開始進入這一行業。此後，市場博弈加劇，行業開始出現兼併重組，大型影片網站都願意投入大量資金去購買正版版權，也更加註重維護自己的版權。在這種市場競爭的條件下，每個網站都可能面臨著別人對你的指責和壓力，越來越不敢盜版。比如，優酷土豆如果有大範圍盜版，那搜狐就會把它置於死地，這種市場博弈和利益驅動使得大家不得不去購買版權。”
前風行網創作總監、網際網路原生影片內容公司創業者侯志輝表示：“市場競爭和商業化的充分發展使得版權保護越來越好。最早的版權商進行維權時效果並不好，反倒是影片網站開始互相維權後行業的版權意識越來越強。這些影片網站想要以獨家的內容把觀眾留在自己的網站上，所以他們維權的動力、能力、積極性都比版權商和政府強。”
影片網站大把撒錢買版權創收，版權成為市場比拼、壓制對手的重要砝碼。正因如此，近年來，影片版權官司層出不窮，幾乎所有的影片網站，包括愛奇藝、PPTV、搜狐影片等，輪番扮演著版權糾紛的主角。
而對於淫穢、色情、暴力等不良內容的監管，則主要倚重政府。
“不良內容管理，最核心的動力來自於政府更強硬的管制。如果僅僅從市場本身來說，這些企業對內容的審查監管動力不會特別強，主要還是依靠政府強硬的態度和強大的監管力度，推動內容不斷地淨化。”魏鵬舉表示。
事實上，在不少網民看來，大部分大型影片網站都會存在一些低俗、色情或暴力的內容，而快播為何成為政府“開刀”的物件?在魏鵬舉看來，這就是一個執法的邊際效益問題，對於快播進行管制，邊際效應較大，有示範效果。
記者從裁判文書網查詢到，近年來，跟快播有關的版權糾紛時有發生。號稱只做觀影軟體、不涉及播放內容的快播，在事發前已經成為多家同行指控在內容上構成侵權的物件，快播接連輸掉了官司——相關判決中，王欣本次案件中的辯護內容，同樣也出現在那些庭審中。那些訴訟之後，留給快播的“內容空間”急劇壓縮。
但真正終結這個“江湖神話”的，是2014年“淨網”行動。媒體報導稱，以打擊色情淫穢資訊的“淨網”行動，其最大成果便是快播公司被查處關閉，其總裁王欣等人被捕。緊隨其後的“劍網”行動，則旨在打擊網路侵權行為。
快播出事後，一些行業人士開始思考和探究，政府對於不良內容管制的標準和邊界在哪裡?對此，魏鵬舉表示，內容管理的標準一直是中國網際網路環境的老大難問題。“我也是國家遊戲內容審查委員會的委員，據我瞭解，在內容審查這方面，我國在短期之內很難出現公開統一的標準。目前基本上還是依據十大類不允許(如不允許反黨反社會主義、不允許出現淫穢色情內容等)，還有一些約定俗成的原則。”
快播究竟有沒有能力去監管不良內容，一直是這一案件中各方爭論的焦點。資深IT評論人士洪波表示，如果有1%的淫穢內容，監管不到這個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裡面有70%的淫穢內容卻聲稱自己無法監管到位，這是說不通的。中科院自動化研究所科學藝術研究中心副主任張之益也表示，只要做就有能力，也有條件，這也是快播公司不能迴避的問題。
事實上，2013年左右快播也逐漸有了轉型的意識，並聲稱將在未來一年投入1億元用於建設正版內容，投入3000萬元支援國內微電影的創新。
一位接近快播的人士這樣說道，王欣比較固執，也有些理想主義，快播嘗試過轉型，但最終並未放棄其“核心內容”。
在熊飛看來，快播此前的賺錢模式太容易了，所以轉型的緊迫性不太強。剛開始是退出快播大螢幕，想要硬體轉型，後來還想做影片購物。但是說來說去，還是因為以前賺錢太容易了。
侯志輝表示，這些靠盜版和不良內容發展的小網站肯定是沒有前途，轉型很難，沒有轉型的方向，只能靠打擦邊球賺一些快錢，而且行業的監管也會越來越嚴格。
內容的江湖
近兩年來，影片行業風雲變幻：PPS賣身愛奇藝、阿里巴巴投資優酷土豆、PPTV被蘇寧收購……“找爹拼爹”是近兩年國內影片網站發展中的關鍵詞。但即使四處拼爹，影片網站要面對的仍然是長期不盈利的問題。
百度2015年第三季度財報顯示，其第三季度總營收183.83億元(28.96億美元)，同比增長36%，但愛奇藝將運營利潤率拉低了5.4個百分點，這意味著該業務第三季度運營虧損10億元(1.56億美元)。在騰訊2015年第三季度財報的電話會議上，面對分析師關於“公司預計騰訊影片什麼時候可以盈利”的問題，騰訊首席戰略官詹姆斯·米歇爾坦言：“盈利不是騰訊影片短期內的目標，目前公司會在內容上有更大的投入，吸引更多使用者，增加營收和提高平臺質量。”
在李易看來，盈利的關鍵是使用者消費習慣的轉變。“現在行業很困難，如果不困難，這些企業就不會紛紛製作自制劇、成立影視公司、做發行等如此折騰。如果某個領域盈利很好反而不會這麼折騰。
“影片行業的苦日子要熬到中國消費者開始意識到應該為版權付費的時候，不管這個費用是高還是低，但使用者習慣的改變需要很長時間。如今行業尚未完全發展到寡頭壟斷的地步，大家害怕的是，影片公司開始跟歐美接軌，網民卻沒有接軌，付費習慣尚未養成時，突然有一個傢伙跳出來說，我跟你們反著幹(提供違反規則的內容)，那使用者都跳到他那邊去了。”
快播案發前，已經幾度表示要停止伺服器，要做出針對版權保護和內容綠色化的更多改變。甚至曾一度邀請深圳警方入駐檢測其內容，但王欣和快播腳步依然落後——已經實現“內容上岸”的大佬們，正依靠資本在岸上爭奪地盤，留給王欣和快播的空間有限。而現在看來，快播只是在表態追趕，實際行動卻落後嚴重。王欣並非沒有意識到這種狀態——2014年4月，他微博寫下“終結者”三個字，快播隨即宣佈關閉整改，但6天后，警方進入快播公司，王欣外逃，並最終在當年8月歸案。
洪波表示，網際網路影片網站盈利後被壓主要是競爭導致的，在國內的影片網站領域，從來沒有一家企業把整個行業給壟斷了，幾個巨頭差不多的規模，競爭非常激烈，高強度的競爭必然導致誰也不敢急於去賺錢。“你如果急於去賺錢，意味著你可能會退出競爭，退出競爭最後你還是會賺不到錢。現在大家都在集中精力想辦法怎樣買更多更好的內容，做更好的推廣，燒錢搶佔市場。並不是他們沒有商業模式賺不到錢，增加付費專案，增加廣告收入，肯定是能賺錢的，但現在誰都不敢這麼做，因為這樣會損失使用者，最終使得競爭對手獲利。”
魏鵬舉表示，未來付費使用者會逐漸成為主導，完全免費的網站生存會越來越困難，在版權保護和內容審查不斷加大力度的情況下，再依靠使用者提供內容的模式，風險太大。“行業未來的發展會趨於寡頭壟斷，現在雛形已經顯現，尤其是有BAT背景的企業。”
免費的江湖，漸行漸遠，使用者在斥罵聲中不情願地步入新時代。此時，快播案贏得的熱鬧“輿情”，更像是一次回望過往的集體感慨，但人們都明白，所懷念的那個“美好時代”，有太多自我想象的成分，且絕不可能重新來過。也因此，這份懷念像所有的非理性情感一樣，短暫，卻強烈到滿是眼淚和口水。
36歲的王欣和9歲的快播，正在等待判決。但影片江湖，早已有明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