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在遊戲裡不打出敏感詞，已經越來越難了

在市面上流行的大逃殺遊戲中，由重生工作室製作、EA發行的《APEX英雄》仍然在受到亞洲，尤其是日本玩家的青睞。

今年3月APEX的Switch版本發售時，遊戲總監查德·格萊尼爾接受了日本《Fami通》雜誌的採訪。他表示，他看到了日本玩家對於這部遊戲的熱愛，並希望不久後上線的第九賽季內容，能夠進一步吸引日本玩家。


不過在APEX的第九賽季上線前，一張日本玩家受到EA賬戶停用處罰的截圖，令重生工作室與EA面臨日本玩家的信任危機。

3月27日，Reddit使用者1zana把這張截圖發到APEX版塊，大意是一位日本玩家被官方封禁168小時（一週），只因為他在只有隊友看得見的聊天框中輸入了一句“nigero”。而截圖中EA給出的封禁理由，是“仇恨性言論”。


一如中國人在難以輸入漢字的遊戲中會想到使用拼音字母交流，日本玩家也會在戰況激烈時打出羅馬音字母，而非假名。“nigero”讀音對應的日文想必是“逃げろ”，翻譯為“快逃”比較貼切。

在快節奏的大逃殺中，讓人“快逃”再正常不過了，怎麼會變成“仇恨性言論”呢？沒人知道封禁結果是由人工處理還是由機器處理，但有一種解釋值得取信：美國公司EA的某人或某臺機器，把這串羅馬音字元誤讀成英文的“Nigger”或“Negro”。

“Nigger”，即“黑鬼”，是一句飽含種族歧視意味的俚語，因此在西方媒體的表述中使用“N-word”指代。而“Negro”雖然可以翻譯為“黑人”，但在如今的語境下也是貶義大於褒義。不論EA把“nigero”當成哪一個詞，都可作為封禁玩家的正當理由。

可是說出“nigero”的不是美國人，而是日本人，基於“nigero”在日語中有著明確的含義，認為被封禁的玩家存在種族歧視的觀點自然缺乏說服力。APEX英雄有日文版本的配音，角色也會有“逃げろ”這樣的臺詞，結合起來頗有種“只許州官放火”的意味。


無獨有偶，4月3日，Reddit使用者Tesg9029也在APEX版區發帖，聲稱另一名日本玩家因為在聊天框輸入了“nigero”而被封禁。他的帖子所提供的封禁截圖，比上一個案例還要離譜：被封禁的玩家使用的是片假名“ニゲロ”，而非羅馬音字母，卻還是沒躲過EA的處罰。



把“nigero”解讀為“nigger”或“negro”，這類把外語誤讀為歧視的例子，顯然不是第一次發生，更不是第一次在遊戲裡發生。隨著誤封事件的討論愈發激烈，我們能夠看到網友們分享無數類似的案例。

他們會講述其他遊戲中矯枉過正的文字審查、遮蔽與封禁措施，一些掌握了多門語言的網友亦會提到英語之外的語言所造成的誤會，作為冷知識值得我們參考。

許多遊戲都會設計關鍵字遮蔽的機制，歐美遊戲亦不例外，這固然能夠隔絕惡劣言論，卻也導致一些表達正常語義的單詞無法使用。一位玩家抱怨無法在《帝國時代》的聊天中正常打出Assault（突擊）與Assist（協助）兩個單詞，猜測可能是因為其中有Ass（屁股）。


《黑暗之魂》的玩家則說，他們沒辦法給自己起名為Knight（騎士），因為中間與“N-Word”禁語相同的“nig”三個字母會被遮蔽為星號。


另有人指出，居住在英國斯肯索普市的人，會受到關鍵字遮蔽系統的歧視，因為斯肯索普（Scunthorpe）中間有個極其不雅的cunt（女性陰部）。

至於尼日、奈及利亞，以及菲律賓的內格羅斯島（Negros），因為三處地名的讀音太像涉嫌歧視的單詞了，這三個地方的居民恐怕也無法在聊天框裡陳述自己來自何方。


內格羅斯島是西班牙殖民者1565年起的名字，原因是當地原住民的膚色普遍較黑（Negro）。事實上，西班牙語與葡萄牙語描述黑色的單詞“Negro”都源自拉丁語單詞“Niger”，而英語的“Negro”也是從西班牙語引入的。


殖民時代結束數百年後，西語使用者仍然把“Negro”作為形容黑人的妥當用語，相同的單詞在英語裡卻遭到冷落。美國繪兒樂（Crayola）公司曾經推出過一款蠟筆，蠟筆上分別寫有各個顏色在英語、法語，以及西語中對應的單詞，結果總有不明就裡的美國人看到黑色蠟筆上的“Negro”破防，繪兒樂每隔一段時間都要解釋一遍語言差異。



歐美遊戲基於英語所建立的關鍵字遮蔽機制，亦不能讓西班牙人在遊戲中說出“黑色”。自2018年4月起，《彩虹六號：圍攻》實裝了嚴苛的聊天過濾與監控程式，一旦玩家在聊天框中輸入種族與同性戀歧視的禁語，監控程式會立即啟動，把涉事玩家踢出當前對戰，並以“惡意行為”為由，予以玩家禁賽處罰。

據老外反饋，在那段時間，“聊天流”成了一種有效的戰術，一些玩家故意引誘對手說出禁語，致其被系統踢出對戰，形成以多打少的有利局面。

然而遊戲中好死不死地存在一種名為“墨冰”的槍械皮膚，而“墨冰”在遊戲中的西語翻譯剛好有Negro一詞。


與APEX類似，《彩虹六號》的監控程式亦造成了“不許百姓點燈”的悲劇，凡是以西語打出“墨冰”皮膚名字的，無一不被育碧封禁。封禁從27分鐘到數小時不等，時間不長，卻也足以讓使用西語的玩家懊惱一陣子。


不止遊戲，在遊戲之外，語言誤讀造成的“種族歧視”現象屢見報端。

2020年11月末，英超足球聯賽的一場比賽之後，曼聯前鋒、烏拉圭球員埃丁森·卡瓦尼在Instagram上用西語對祝賀他的朋友表示感激之情：“Gracias negrito！”卻因“negrito”一詞被英國足球總會當成涉嫌種族歧視的發言。


卡瓦尼被禁賽三場，他服從判決，卻從未放棄為自己辯護。他的辯詞得到了波士頓大學西語教授弗朗卡·羅伯（Franca Roibal）的證實：南美洲的西語國家，確實會使用“negrito”這樣的俏皮話毫無惡意地稱呼年輕的黑人。卡瓦尼帖子的原意是“感謝這幫黑人小夥子！”，在西語國家只是一句正常的打招呼，在英國卻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發言。

即便是少有或未曾享有殖民時代“榮光”的歐洲國家，在當今全球通用的英語面前亦有不幸說出“N-word”的煩惱：羅馬尼亞語中的“negru”是唯一用於形容黑人與黑色的單詞；立陶宛語中的“negras”被國家最高法院認可為稱呼黑人的指定單詞；俄語中亦有譯作“黑色”或“黑皮膚”且不帶任何傾向的詞語。


作為比較，東北亞的中日韓三種語言被排除在印歐語系之外，並沒有類似的“N-word”，可是與禁語讀音近似的詞彙不算少。

其中，中文的“那個”算是老外討論度最高的“同音不同義”單詞。口語化表述或方言用法，會把“那”的拼音讀成“內”，而“內個”在美國人耳中與“Nigger”無異。出於篇幅限制，對於“那個”詞，本文不再贅述。


韓語的情況要更慘一些。韓語中與“N-word”擁有相同讀音的單詞，只不過是最簡單的人稱代詞，讀作“naega”的單詞譯作“我”，讀作“niga”的單詞則對應“你”。雖然在闡明原委後，帶有大量“你”“我”表述韓國歌曲一般不會被歐美唱片發行公司下架，但美國的廣播電臺播放這些歌曲時，還是會作消音處理。


日語中與“Nigger”讀音相似的詞彙數量較多，例如“苦い”（negai）與“2月”（negatsu），好在這些詞的使用頻率相對低一些。至於《APEX英雄》誤封事件中的“快逃啊”，此前也在《JOJO的奇妙冒險》出現過，卻並未像前者一樣引起任何誤會。

嚴格而言，主角之一喬瑟夫·喬斯達的名臺詞，表述形式與“逃げろ”有一定差別。他用的是“逃げるんだよォ”，羅馬音為“nigerundayo”，而第一次說出這句臺詞時，喬瑟夫身旁剛好站的是黑人角色史摩基。

當然，經過了事先宣告，很難再有認為喬瑟夫涉嫌“種族歧視”的人。“很難”並不代表“沒有”，只是這並不影響“Nigerundayo”成為世界範圍內通行的經典ACG梗。


網友們在分享冷知識的時候，無不在為案例中的當事人申辯或伸冤，生怕引起進一步的誤會。畢竟任何人都拿不出充足的證據，來證明上述誤讀事件中的主角真的涉嫌種族歧視。這也包括聲稱自己因為輸入“nigero”而被封禁的日本玩家，與大張偉和喬瑟夫一樣，他們不可能存在歧視的主觀意圖。

而另一邊封禁這些日本玩家的EA，卻已經摘不掉“種族歧視”的帽子。第一個誤封事件的Reddit帖子被打上了“幽默”（Humor）的標籤，寓意著誤封事件尚且能當個樂子看；而第二個帖子的標籤變成了相對正經的“討論”（Discussion）。



不久，這兩個帖子經日本遊戲媒體Gamespark轉發，多家媒體迅速跟進報導，而社交媒體對報導的轉發使得事件被進一步擴散，這時全世界的網友們除了看樂子，亦普遍透露出對EA跨國出警行為的不滿。

恰逢最近美國針對亞裔的仇恨與暴力事件頻發，“停止仇恨亞裔”的呼聲日益高漲，因此這種以歐美式政治正確干涉日語正常表述的行為，也被部分網友解讀為EA“歧視亞裔”的表現，是一種“語言帝國主義”。




事實上，筆者個人一度懷疑《APEX英雄》誤封事件的真實性。出於驗證目的，筆者進入《APEX英雄》的日服，參與了數局遊戲，像個小丑一般在聊天框中多次輸入“逃げろ”的假名及羅馬音寫法。四天過去了，筆者的賬號仍然沒有遭到封停。

考慮到封禁的上傳下達需要時間，也許筆者賬號的處罰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但這一測試結果，理應能夠駁斥“只要輸入nigero就會當即被封停”之類的激進說法。

此外，多家媒體所引用的那兩張誤封事件帖子截圖，其發帖者均非本人，原始出處都是日本的匿名論壇。第一張截圖來自5ch，當事人在帖子中說，他的隊友正在復活倒地的另一名隊友，卻沒聽到敵人的腳步聲，當事人想讓他快些跑，便打字通知他“run”，但怕他聽不懂，於是又打了一句“nigero”。


在匿名論壇之外，聲稱自己輸入“nigero”遭到誤封的人寥寥無幾，僅有一名推特使用者能夠提供相應的圖片證據。儘管此前沒有媒體關注到寶貴的第三張截圖，但這略微增加了誤封事件的可信度。


不過，語言誤讀導致的誤封是否確有其事，EA是否涉嫌種族歧視，都不是筆者乃至任何網友個人說了算，只有EA心知肚明。

目前在APEX的主選單頁面，能夠看到重生工作室反亞裔仇恨的例行公告。該公告僅僅提到了AAPI，即亞裔美國人（Asian Americans）和太平洋島居民（Pacific Islanders），並不對“經常打APEX”的那些國家的居民負責。


誠然，EA與重生工作室沒有歧視異國大客戶的動機，但對誤封事件的失語，已經讓歧視的潛意識印象植入到別國玩家們的腦海之中。不只是EA，對於其他的遊戲廠商，乃至對不小心說出禁語持有擔憂態度的玩家，想證明自己沒有歧視嫌疑所需付出的成本，正在變得越來越高。


作者：照月
來源：遊研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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