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一個編劇眼中“劇情設計最精妙”的遊戲

幾年前知乎上有個問題問的是“你見過劇情設計最精妙的遊戲是什麼”，當時撰寫回答的大部分作者都將問題回答成了“我見過劇情最精妙的遊戲是什麼”。

但畢竟“劇情”和“劇情設計”是兩碼事，作為一個科班出身的編劇，最後沒忍住還是強行寫了篇文章回答。

幾年過去了，正好在寫關於《最後的生還者》的敘事研究論文，就又拿出來翻了一遍。發現文筆極其惡劣，但裡面講的東西到現在還有供自己參考的價值。

如果要問哪個遊戲“劇情最精妙”，大概無可奉告，所接觸過的遊戲，各有各精妙之處。在這門第九藝術中，劇情與遊戲體驗水乳交融，不可分割，世界觀、設定，凡此種種，都可列為劇情的部分，無法一概而論。

但，關於“劇情設計最精妙”一問，第一時間蹦出腦子的，是頑皮狗的The Last of Us（下文簡稱TLOU）。


自然，TLOU並不是遊戲史上劇情最為深邃精妙之作，論及厚度，比不上《輻射》系列、《質量效應》系列，論及廣度，比不上《異域鎮魂曲》，論及風情，在我心中，也不比《大神》十之一二。

但要知道，這裡我們在討論的不是“劇情之精妙處”，而是“劇情設計精妙之處”。

單論“劇情設計”，其中“設計”兩個字，實質上，便指的是“劇作技巧”。

那麼，上述的所有作品，在我心內，都抵不過TLOU一作。

為何？

要知道，TLOU是唯一一款，讓我不得不去注意其劇作技巧的作品，並且，他是我自身被COD4的好萊塢敘事手法開拓眼界生出“天哪，原來遊戲裡的故事還能這麼講”之念頭後，首次覺得，“天哪，原來遊戲裡的故事還能講得那麼好”，的，這麼一款遊戲。

歸結到根子上，不是其敘事多麼精緻（無腦一本道），也不是其故事情節多麼獵奇（無非末日餘生），而是二字：紮實。

接下來，我將從劇作幾個基本層面，去闡述他的「好」。

（懶得查資料或重溫了，以下均為印象記憶，如有錯漏，還望海涵）

首先，我們來看TLOU的故事。

男主角為了拯救女主角，必須找到反抗者基地並給予她治療，儘管前路茫茫，佈滿障礙，而兩人勢單力薄。


這個故事，是一個典型的“大情節”故事。

何為「大情節」，請看麥基描繪的故事三角一圖。


preview此幅圖中，可看出，所謂“大情節”設計，是大部分人耳熟能詳的敘事模式。下至《火車大劫案》上至《無人區》，都跳不開這“大情節”三字。或許在細微處會有變動（拿最近的「無人區」舉例，與大情節模式相悖的，就是中間“主動主人公”五個字，之所以說其相悖，因為在敘事語境下其所有困難與災厄，都是通過外力解決的），這些年來，無數好萊塢商業片已經證明了，這種模式下生產出來的故事，是好看的。這也是為什麼，自遊戲史存在以來，數之不盡的遊戲劇情，都是參照的此模式。（最世人皆知的一個，男主角Mario為了愛，想要拯救女主角Peach，儘管前路佈滿荊棘而且有強大的敵人Browser）。

而我以為，在這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主動主人公”的“主動”兩個字。

對照到TLOU之中，大情節中最重要的幾點，有慾望的主人公，有了；外在衝突設定，有了；甚至內在衝突設定，也有了。加上一個半閉合的結局，單單這個骨架，就比之諸多花拳繡腿的遊戲，來得紮實，來得有力。

在這個骨架上，得出的，便是TLOU故事上第二個叫我不得不服的地方：他一點都不水。

TLOU是少數幾個非常明確地能讓你感受到幕次的遊戲，夏天——秋天——冬天——春天。這幾個節拍點，掐得一個比一個短，一個比一個準。在這明確的分場、分幕中，體現出來的，是優秀的敘事節奏。

在遊戲流程中，沒有大量JRPG會出現的大量噓寒問暖、交代前史、增添角色，種種廢戲，排除掉過渡場景，每一處情節點設計，都在推動故事的前進。而這其中，從場景到節拍，再到序列，這之間的節奏拿捏，一緩一急，異常凝練，紮實。

這也是為何，短短十五個小時的遊戲流程，玩家會覺得異常痛快。只因行雲流水，恰到好處的敘事，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這是先決條件。

而最重要的是，建立在這架構上，每一翻，都翻得漂亮。每一幕的終場，莫說手法何如，但都嚴格遵循了不可逆的定式。無論是第一幕最後的“女二號發現自己身染病毒而後犧牲”，抑或是第二幕最後的“小男孩染病，兄弟將之擊斃而後自殺”，每一幕都以一個高潮場景為其定點，導致價值發生了重大轉折，抑且一次比一次強勁。在此之餘，編劇將其分寸拿捏得極到位，偏又並未過度消費其戲劇性（男主角身染病毒之類的可預見的狗血情節終究沒有出現），由此，帶來的所謂“厚重感”，所謂“時代感”，就撲面而來，嗆鼻不已。以至於，若非其遊戲本身糟糕的影視文字（當然此處也沒任何值得怪罪的，遊戲過場的影視文字能到這樣也不容易，這又是另一個話題），我甚至會產生“我是在看電影還是在玩遊戲”的疑問，這功夫下得相當到位。夠得上「舉重若輕，遊刃有餘」八個字。

這種程度的單線敘事，放諸遊戲界，能在敘事的複雜度上超過他的，比比皆是（便如兩個月前R星出品的GTA5，就是多線敘事之一的典型）。然而，或許是自身涉獵的遊戲不多，在我接觸的遊戲中，莫說多線，就是單線敘事，其紮實、通透程度能達到這個地步的，也不多了（同為頑皮狗出品的《神祕海域》，兩相比較，差距立現）。


放在最後，當說，TLOU之人物。

到了此處，才是真真正正，使TLOU與別作拉開距離來的，最重要的武器。實際上，人物是一整個故事最核心的物事，人物會拖著故事走，以至於反哺情節，編劇的所有想象力、控制力、塑造力，所有功力，都體現於此。

然而，實際上這是個非常玄乎的東西，不容易用客觀的文字表述出來，因而，我儘量用相對準確的行文，轉達我的意思。

我以為，落到在TLOU的人物塑造中，最重要的兩點：其一，真實；其二，內在衝突。

這第一點的「真實」，得益於幾個部分：細節鋪排、人物反應及對白。

在此，我只說細節一點。

遊戲程式中Joel與Ellie間存在大量看似無意義的對話（發現某道具兩人會展開一番討論，前方發生了某事情兩人也會展開一番討論），實際上，這些對話對人物的塑造都非常有用。由於情節的簡練，實際的遊戲程式中，情節點留給編劇刻畫人物的對白少之又少，基本上都奔著「推動情節」去的，因此，在這些海量的對話中，其起到的作用便是拾遺補漏的作用。隨著玩家劇情的推進，人物形象愈加牢靠、愈加豐滿，抑且真實。人物形象獲得了多維度的發展，情節點人物做出的動作劉暢自然，毫無生硬之感，非常厲害。

便光這一點，就足夠將大多角色扁平之人物，踩在腳下。

而內在衝突，則是真正讓TLOU整個故事，反射出弧光的地方。

為何？因為衝突了。衝突意味著人物關係在滾動著有機變化。

這衝突不似外部衝突，有直接的對立面，它體現在每一處對白中，特別是重場戲段落，處處留白，處處似乎都有潛臺詞。當這種一路步步跟隨，似乎無處不在的玩意兒，遭遇了轉折，其力量便出來了。

從猜忌，到隔閡，到依賴，而致羈絆，人物關係持續地，不斷地往前走，默契升溫，形成一種微妙的人物關係。這種關係是如此之美妙，叫人不可言語，只因，你似乎只在電影中體會過這樣的力量，這樣的默契，這樣的人物，例如《這個殺手不太冷》。

人物轉變了。

戰神到如今歷經三代總共七作，奎託斯轉變過嗎？沒有。他除了會殺，還是會殺。所以，他只是奎託斯，嗜殺成性，酣暢淋漓，他是平的。同出自頑皮狗的神祕海域，歷經三代總共四作，德雷克轉變過嗎？沒有。他除了負責風流倜儻勇闖賊窩，還是負責風流倜儻勇闖賊窩。所以，他只是德雷克，有勇有謀，機敏幽默，但，他也是平的。（修訂注：很有意思，回顧這一段時，會發現無論是《戰神》還是《神祕海域》，都在近兩年的新作中著重重新構建了人物。）


乃至於那林林總總單作角色，萊昂之於生化危機，但丁之於鬼泣單作，他們都是扁平、單維度、無血無肉的。

他們只是角色。

可是，Joel和Ellie，不是平的。他們的整個狀態是一直在轉變著的，他們，是活的，他們是人物。

只要轉變了，人物一下子就立起來了。人物一立起來，故事就動了，然後一騎絕塵，把一堆俗貨甩在後頭，拍馬都追之不及。

因為故事紮實，因此可以留時間做人物；因人物的立體，故事逾加紮實。

這，正是大情節經典之處。

好了，來總結陳詞吧。

故事、結構、人物，每一項都不拔尖，但是每一項紮實、均衡。加上優秀的電影敘事模組，TLOU確實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在情節設計一事上，最上心，最精妙，最接近電影體驗的一作。

貼一段我在豆瓣的短評：


作者：lawrenceLAW
來源：奶牛關
原地址：https://cowlevel.net/article/1917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