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殼網專訪《神奇的數學》一書的作者——馬庫斯·杜·桑託伊

袁野發表於2013-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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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庫斯•杜•桑託伊(Marcus du Sautoy),圖靈新知圖書《神奇的數學》一書作者。 牛津大學數學教授、西蒙義講座教授,英國工程暨物理研究委員會研究員,英國皇家學會研究員,美國數學學會成員。馬庫斯是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數學天才,他創造了“流行數學”的概念,將複雜的數字和數學概念用形象生動、通俗易懂的語言表達出來,被譽為“百家講壇”式的學者。他是BBC科普節目嘉賓、TED演講嘉賓,《泰晤士報》和《衛報》專欄作家,曾獲倫敦數學會的貝維克獎、英國官佐勳章,並在2004年被英國《週日獨立報》評為英國最傑出的科學家之一,被英國《紳士》雜誌列為全英40歲以下最具影響力的百位人物之一。

以下是轉自果殼網對他的採訪:

我就是科學王國的大使

果殼網:你是牛津大學的“公眾理解科學”教授,這是一個怎樣的職位呢?

桑託伊:捐贈這個職位的西蒙尼博士是道金斯的超級粉絲。他希望可以幫助道金斯獲得一些自由時間,讓道金斯去做他最擅長的事情:和大眾分享科學的精彩。我覺得西蒙尼設定這個職位是一件非常有遠見的事情,他意識到要讓社會和科學家進行對話的重要性。科學家的工作對社會的影響力太大了,其中一些還可能在開始時讓大眾恐慌,比如轉基因作物、幹細胞研究,還有一些對抗氣候變化的想法。只有在理解科學的前提下,才可以做出一個完整的決定,才能在瞭解事實的基礎上進行政治辯論。如果你連“幹細胞”是什麼都不知道,你怎麼決定科學家是否有權利進行這個研究呢?

大眾對科學都感覺很陌生,科學世界對他們就像是一個遙遠的國家,有點像英國人對中國的感覺,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文化。我覺得我就像科學王國的使者,向公眾解釋科學家的工作,告訴大家科學的重要性。

果殼網:上一任“公眾理解科學教授”是理查德·道金斯,他以批判宗教與偽科學而著稱。但你並不經常批判這些,你比道金斯要溫和得多。

桑託伊:是的。我的首要任務是製造溝通的橋樑, 大家可能覺得這和道金斯的方式有一點不同。我想要進行正面的積極對話。進化論已經有了許多證據,但人們還在爭論其真偽,這確實很匪夷所思,因此道金斯有這種攻擊的姿態也很正常。數學的好處是真相是可以證明的,而且這種證明很難通過辯論來推翻。所以某種意義上,我的位置更堅固一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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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道金斯不同,桑託伊認為應該把討論的重點拉回到科學本身。他說:“討論科學更有趣一些。”​ 圖為桑託伊主持的專題紀錄片“The Code”。來源:BBC

果殼網:你覺得哪一種方式更適合傳播科學?

桑託伊:(停頓了大約兩秒)如果我也需要擺起攻擊的姿態,我並不害怕這麼做。不過,如果理解別人的出發點,可能更容易說服他們。在去年的猶太教書展之周的活動裡,我和首席拉比(注:英國猶太人教會領袖)有一個積極並有趣的交流。他也是那種希望溝通交流的人。他寫了一本非常有趣的書,叫《科學與宗教,偉大的同伴》。科學與宗教有相同的地方,感興趣的問題也很相似:我們從哪裡來?世間萬物為什麼存在?我們將往哪裡去?有沒有另一個世界?所以我覺得我們是可以進行積極辯論的。

果殼網:你認為宗教是文化的一部分。那麼,宗教裡那些被科學批判的部分,是否也應該成為大眾知識,或者進入文化教育?

桑託伊:(停頓了5秒)對宗教必須格外小心,因為它是一種群體劃分,是人們生活中的文化背景。完全遮蔽宗教並不可行。宗教也有其美妙的地方,許多藝術也來源於宗教。更重要的是,宗教也觸及到許多科學家感興趣的問題,這些問題哲學家也同樣感興趣。所以我覺得,理解我們這一方面的文化依然很重要。不過作為一個科學家,我也不認為宗教的所有成分都很重要。雖然科學與宗教感興趣的問題很相似,但科學已經大步前進了許多。那些基於宗教基礎而創作的藝術品,你只會去欣賞一下而已。

果殼網:你曾說過自己的宗教是阿森納。

桑託伊:我說“阿森納是我的宗教”是句玩笑話。當我從道金斯手中接下這份工作時,許多人都來問我關於宗教的問題,而我真的很想把自己和這些宗教爭論相隔開來。說 “足 球是我的信仰”,這確實比較投機取巧。和宗教一樣,我的足球俱樂部也是這麼一個聯絡眾人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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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託伊說,“我喜歡阿森納球隊還有另一個原因,這支球隊的踢法非常數學。冷靜的剖析中又傾注著激情,這使我看球賽時總是非常感動。”來源:people.maths.ox.ac.uk

果殼網:是什麼讓你對科學傳播產生了興趣?公眾理解科學教授職位這份工作吸引你的地方又在哪裡?

桑託伊: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參加了英國皇家科學院的聖誕演講。那是1978年,皇家科學院史上第一次進行數學聖誕演講。一個數學家花費他本可以用以研究的時間,來告訴孩子們數學有多美妙,這使我對數學產生了興趣。2006年,我也得到了這個機會,被皇家科學院邀請去做聖誕演講。有100萬觀眾觀看了這個數學節目的直播。我也以此回報了那些曾經激勵我學習數學的前輩。如果希望我們的下一代還能有科學家和數學家,那我們便必須肩負起向下一代傳播科學的任務,這是科學家的責任。

我從事科學傳播很多年了。一開始我是學校的數學研究人員,會花時間與世界各地的數學同仁討論,但那畢竟是個很小的圈子。後來我得到一個機會給《泰晤士報》寫文章,那次之後,我意識到我可以通過文字或電視去接觸大批觀眾,製造很大的影響。

英國工程和自然科學研究委員會(Engineering and Physic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設立了一個叫“高階媒體研究員”的職位,我也得到過那份工作。研究委員會稱:我們需要那些進行科研工作的頂尖科學家花時間來和媒體、社會與政府交流,告訴大家科學的重要性。他們認為這是科學家工作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捐贈我現在這個職位的西蒙尼也寫過一則宣告,他說:我要一個正在進行科研工作的人,他必須熱愛科學與科研工作,而這個職位可以讓他繼續從事這項工作。這正是我申請這個工作的原因——我想要繼續研究數學,而我也想要一個更大的平臺去告訴大家:為什麼科學和數學很重要、很精彩,也很美麗。

數學也會形成文化差異

果殼網:你在中國拍攝了《數學的故事》。你怎麼看中國的數學和教育?

桑託伊:在去中國之前,我並不瞭解中國的數學情況。例如我們有個概念叫“牛頓近似”(Newton approximation),這個在中國是在牛頓之前就發現了的。古代中國已經有問題集的書籍,探索了一些聯立方程等的數學概念,第一個幻方出現在龜背上等等。這些有意思的東西以前我都不知道的。中國並不像以前那樣在數學上領先於世界了。我去中國參加過國際數學家大會,中國能主辦這麼一個會議,真的是很重要的,這可以大大促進中國數學的發展。歷史上中國已經失去了許多人才,有很多優秀的數學家離開前去美國。但中國已經開始在改變,可以看到越來越多的數學家留在了中國。

我剛剛派3個學生前去中國的學校進行科學傳播。我的學生發現,中國學生在解決數學問題上無比優秀,但考試要求之外的東西知道得並不多,這兩者之間有一個巨大的斷層。我的學生們希望告訴中國學生:數學無處不在。我們做了一個專案,叫“城市裡的數學”。中國現在有許多奇妙優秀的建築,我們試圖啟發中國學生,這些建築設計裡邊都蘊含著數學原理。

果殼網:受科學傳播的影響,中國在數學領域出現了許多民科。

桑託伊:是!(轉身拍著桌子上一個微波爐大小的箱子)這個箱子裡裝滿了民科們的信件。我收到來自世界各地的許多信件, 不只是中國。你說得對,數學確實可以吸引很多民科。有一個人剛寫信給我,我看看我是否這裡還有那個草稿(在桌子上翻找),整頁整頁的解答都是一些奇怪的命理,講大屠殺和數字 3、4、9之間的聯絡,然後又是一些歷史什麼的,全部都是廢話。他寄了這麼多給我(手指比劃大概一釐米厚),但我實在沒什麼好說的。每個月我都能收到一箱這種東西。

果殼網:你對他們有什麼建議嗎?

桑託伊:嗯……其實我收到這些信件還挺激動的,這表示我還是影響了許多人。我在紀錄片和書裡都提到了雷曼猜想,這是一個偉大的尚未解決的質數問題。許多人寫信來說:我讀了你的書,我覺得我已經想到解決方法了!大多數情況下,他們犯了一些錯誤,或者他們的知識儲備並不足夠,但我不會打擊任何想要解決這些問題的人。而且,這些問題的解決方法也許會,或者說可能確實將來自一種新的思考方法。我們已經嘗試使用過所有我們知道的方法了,所以解決方法將來自圈外人也不是沒可能。

我在一些紀錄片和《素數的音樂》(The Song of Prime Number)一書裡,都講了一個故事:印度數學家拉馬努金來自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地方,沒受過正規的數學教育,他寫信給劍橋大學的哈代(G.H.Hardy)說,我想我發現了一些新的東西。哈代以為又是一個類似的民科,正準備把這封信扔進垃圾桶時,突然發現這個印度人好像說到了一些點子上。哈代仔細看了看,發現拉馬努金確實是對的。現在,我收到許多人給我寫的數學解決方案,我通常都會稍微看一下,也許一些外界人士確實有新的視角。我不想錯過這些(大笑)。

數學與其他文化的混搭

果殼網:你製作了許多紀錄片,哪一部是你最喜歡的?

桑託伊:我特別享受兩部紀錄片的製作過程。一個是《數學的故事》,我從中學到了好多東西,甚至改變了我做科研的方式。我之前不知道數學史上的許多遺產,對中國、印度和阿拉伯世界的數學發展一無所知。我們以為一切只從古希臘開始,然後突然歐洲就在13世紀接手了。在製作第2集時,我去了中國、印度和北非,那是我最喜歡的一集。

另一個是講意識的。意識問題是科學裡懸而未決的大問題之一,讓我意外的是,這個領域的最新進展大部分都來自數學。這是一個科學家需要對話的年代,科學家一起工作也許可以推動更多的科學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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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託伊主持BBC專題系列記錄片《數學的故事》,背景為中國的長城。來源:BBC

果殼網:在製作這些紀錄片時,誰定的題目,誰寫的文字?

桑託伊:啊,這是一個非常靈活的過程,一個集體合作的遊戲。數學研究是一個很孤獨很離群的事情,你花很多時間坐在桌子前自己思考。而身處一個團隊,大家一起嘗試創造電視節目是很爽快的,這也是我很喜歡製作紀錄片的原因。指令碼的寫作基本都是合作完成的。文字也在製作過程不停地演化,這是一個特別美妙和靈動的過程。

用電視媒體呈現數學是一顆很難啃的核桃。如果你想表達天文,這就容易多了,你可以放行星的圖片什麼的。但數學就複雜多了。每個人對數學都有完全不同的印象。最後我們達成一致,用地理旅行來模擬這個歷史行程,這個效果很好。我們去了中國,看到那些靈感最初迸發的地方,在那裡加以解釋,表現歷史過程是一個很好的工具。

果殼網:除了紀錄片,你還做過哪些其他型別的科學傳播工作?

桑託伊:最近我做了許多關於創造性藝術的工作。我在倫敦林布里劇院進行了四場演出,講莫扎特的《魔笛》與其中隱藏的數學象徵。我還剛寫了個數學戲劇,討論“宇宙的形狀是什麼?”“宇宙是否是無限的?”“數學是否可以形容事實,兩者有隔離嗎?”這樣的一些巨集大問題,全劇只有兩個角色,由我和另一個演員擔任。我還和一個音樂家合作有關意識的話題,即將登臺倫敦巴比肯藝術中心(Barbican Centre)。

戲劇和數學有許多聯絡。戲劇是一個很魔幻的形式,你可以在那裡創造一個新的世界,表現那個世界的含義。數學是關於格式和結構的,這也是創造性藝術所關注 的;另外,數學也有非常創造性的一面,這便可以與藝術聯絡起來。我的目標是把數學用盡可能多樣的形式傳遞給大眾,無論是通過藝術、電視節目,還是書籍、報紙。我也一直在尋求新的方式來傳播數學,去探索數學作為一座橋樑,把社會中的不同面聯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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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 年,桑託伊參加了一個電視真人秀,最終目的是成為皇家歌劇團的指揮,圖為這檔節目的參賽者在皇家歌劇院的合影。來源:BBC

果殼網:在科學紀錄片裡,你給大眾傳授數學知識,而在這些創造性藝術裡,你更多是激發大家對數學的興趣,你怎樣分配這兩者?數學需要邏輯,而邏輯比知識更難普及,你又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桑託伊:我覺得我的工作是兩者的結合。只有讓大家理解這些概念,他們才會為此產生興趣。科學傳播的部分作用是增加知識,比如讓大家知道質數的重要性——信用卡是採用質數作用金鑰才不會被黑客破解。同時,激發大眾的興趣也很重要。紀錄片的作用更多是為了激發大家的興趣。電視節目有時間限制,但你可以吊起大家的胃口,激發他們的興趣、提高他們的品味,讓他們主動更進一步去學習。通過給予大家有趣的新的知識來激發他們的興趣。

和觀眾進行邏輯思辨溝通時,需要觀眾本身進行思考,這不是簡單展現一張圖片就能完成的。邏輯確實是個問題。我覺得像“數獨”這樣的遊戲很有用,數學跟數獨有一點類似。如果你花一些時間去思考,而突然發現:啊,左下角的數字其實是 3 啊!這麼一個邏輯思辨的過程實在非常有滿足感。而我所做的,其實就是擴大了上千倍的數獨,把所有問題連線起來解決成功,也能獲得類似的滿足感。

果殼網:你做科學傳播有特定的物件嗎,孩子或是成年人?

桑託伊:嗯,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我希望觀眾的型別越多越好。孩子是我們的下一代,我做了很多面向孩子的科學傳播。孩子也是非常好的觀眾,不會假惺惺地禮貌,如果你的演講枯燥,他們會馬上反映出來。我也喜歡成人觀眾的複雜,我很喜歡和觀眾有智力上的交流討論。我大部分工作的目標觀眾都是成人。我喜歡將數學和文化混合起來討論,如果觀眾懂一點音樂或歷史,效果就會更好。

果殼網:如果你可以和歷史上任何一位數學家對話,你想和誰交談呢?

桑託伊:伽羅瓦(Évariste Galois)。他死時只有 20 歲,但他開創了一個關於對稱的新的語言,也是我的研究方向,我現在使用的語言是這個年輕人大概 18 歲時建立的(注:指群論)。他剛開始研究數學就做出了驚人的發現。他在世時未受承認,我特別希望告訴他,他的工作對現代數學的影響太大了,世人對他的成果極其欣賞。我感覺他應該也是一個很有趣的人,充滿活力,對革命和政治感興趣。他不只是一個數學極客,他還希望改變他的國家。

果殼網:你最喜歡的數字是什麼?

桑託伊:(笑)很多人都問過我這個問題。我最初的反應是:這個問題太奇怪了,我對數字沒有偏好,所有的數字都非常有趣!但後來我覺得這個回答太乏味了,我最好還是找一個數字來喜歡一下。所以,現在我確實有最喜歡的數字了——這個數字是 17。

17 是我在足球隊裡的號碼,我個人對這個數字有感情。此外,這是一個費馬素數(Fermat prime),邊為費馬素數的正多邊形都可以用尺子和圓規做圖,而這是我心目中的另一個英雄——高斯發現的。高斯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發現瞭如何畫一個正 17 邊形,他在他的數學日記裡記錄了下來,這激勵他成為一名數學家。另外,我喜歡研究對稱,你看牆上的對稱圖案,比如你去阿蘭布拉宮(西班牙格拉納達城外的宮城),可以看到牆上最多隻能有 17 種對稱圖案。還有美國一種“週期蟬”,它的生存週期是 17 年。梅西安(法國 20 世紀作曲家)在《末日四重奏》裡也使用 17 來創造韻律與和諧。

還有一個更有趣的事情。有一次我坐飛機時,發現飛機上沒有第 17 排! 這非常奇怪,如果是 13 還可以理解,但 17 有什麼問題呢?我在 Twitter 上發了這個問題。飛機著陸時,我收到了許多來自義大利的回覆,說:我打賭這個飛機曾屬於義大利航空公司,因為 17 在義大利是一個不吉祥的數字!——17 寫成羅馬數字就是“XVII”,這可以重寫為“VISI”,這在拉丁語裡意為“我曾經活過”,也就是“我已經死了”。所以 17 在義大利是和死亡聯絡在一起的。這確實有點意外,但它還是我最喜歡的數字。

轉自果殼網:馬庫斯·杜·桑託伊:傳播數學,是一場擴大了上千倍的數獨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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