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陳寶權教授訪談圖靈獎獲得者Ivan Sutherland

武衛東發表於2014-10-26

10月22日到25日中國計算機大會(CNCC 2014)在河南鄭州隆重舉行。大會邀請到圖靈獎獲得者Ivan Sutherland教授做特邀報告。山東大學計算機學院院長陳寶權教授和現場的媒體記者對Sutherland教授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的訪談,杜久倫、李會靜、段曉甜等人根據訪談錄音翻譯整理了訪談內容,通過山東大學計算機學院的微信公眾號釋出出來。徵得陳院長的同意,我把內容轉載在圖靈社群,以饗讀者。陳寶權院長對這次談話有如下的短評:

Sutherland談話印象最深有三點:

  1. 對所做事情真心的熱愛,不在乎所謂的“成就”;

  2. 平等對待年輕人,對年輕人寄予厚望;

  3. 與Brooks聯合撰寫的1995年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報告的核心觀點:對計算機基礎研究的投入最終會從產業中實現超額的回報,鼓勵政府投資基礎研究。


Ivan Sutherland是計算機圖形學之父和虛擬現實之父,1963年在其麻省理工學院的博士論文中提出了三維互動式圖形系統,併成功開發了著名的“畫板”(SketchPad)系統,它是有史以來第一個互動式繪圖系統,也是互動式電腦繪圖的開端。人們後來在此基礎上相繼開發了CAD和CAM,它們被稱為20世紀下半葉最傑出的工程技術成就之一。1965年他發表了一篇名為“終極的顯示”的論文,描述的就是我們現在熟悉的“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早在虛擬現實技術研究的初期,蘇澤蘭就在其“達摩克利斯之劍”系統中實現了三維立體顯示。擴增實境系統是指在真實環境之上提供資訊性和娛樂性的覆蓋,它是蘇澤蘭在進行有關頭戴顯示器的研究中引入的。

10月23日,Sutherland教授在中國計算機大會上做了題為“未來計算機”(Computers of the Future)的主題報告。報告之後,山東大學計算機學院院長陳寶權教授與幾位IT媒體記者對Sutherland教授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的訪談。如下內容根據錄音翻譯並編輯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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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陳寶權教授與Sutherland夫婦

Sutherland師承資訊理論之父香儂(Claude Shannon)。他談到他母親如何通過朋友引薦,帶著他哥哥去拜香儂為師。那天Ivan也跟過去了,引起香儂的關注,就把Sutherland也收了。談話就從這個故事開始。

Sutherland:我和我哥哥一同工作了20年,這是非常好的事情。

陳寶權:你說的哥哥是Bert (Sutherland)?

Sutherland:是的,他的名字是William Robert,但是大家都叫他Bert。如果叫William這個名字,大家會叫他Bill,因為都知道Bill是William的暱稱嘛。但是他叫Berd,熟悉他的人都稱呼他Bert,不熟悉他的人說,我很熟悉Bill。

陳寶權:是呀,這樣說的話,就說明了其實這人不怎麼熟悉William。

Sutherland:是啊,說明這人不認識他。

陳寶權:這很有意思,非常好的一個標誌。

Sutherland:他還沒退休,幾天前我和他通過電話。

陳寶權:某種程度上你哥哥曾經是你的上司,對吧?

Sutherland:有段時間是,我們去SUN公司,他擔任公司實驗室的主任。我在我哥哥的領導下工作了20年,這是非常好的事情。我有兩次是在我親屬領導下工作,另一次是為Marly Ronken(現任妻子)。Marly是非同步計算研究中心主任(Ivan目前在該中心工作)。

陳寶權:你樂意給你的親屬工作嘛?

Sutherland:如果他們是非常優秀的親屬的話。

陳寶權:很明顯是的啊!

Sutherland夫婦:哈哈......

Marly:一個原因可能是保持平衡,如果他很有名,你怎麼可能拒絕一個非常有名的人?我可以,因為我是實驗室主任,所以我有權利。

陳寶權:我想了解這個實驗室是怎樣開始的呢,非同步計算這個研究是誰的主意呢。

Sutherland:這個研究發起的時間很早了,我在MIT時就嘗試做非同步計算方面的研究了。Goden Bell想嘗試做非同步計算機,但是他覺得太難,所以放棄了,他說“這不可能的,我做不到,不可能做到的”,但是他錯了。Goden Bell是我的一個好朋友。

陳寶權:我曾經聽過他好幾場報告。他還是一直隨身帶著相機,是吧?

Sutherland:我不太瞭解Goden Bell做的事情,但是他是個非常好的人。

現場記者:我想問第二個問題,您經常被稱為是計算機圖形學、虛擬現實和計算機使用者介面之父,您是怎樣創造了這一新的研究領域呢?

Sutherland:正如我在上午報告中提到的,我在林肯實驗室發現了世界上最大的電腦。沒開玩笑,真的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電腦,這臺電腦使用方式非常不一般。那時候的電腦是這樣的,你拿一個穿孔卡給一個操作人員,他們會將它放入電腦中,兩個小時以後,你回來的時候便會發現有一摞紙。那時候的電腦是這麼使用的,所有的都是這樣。但是隻有一臺電腦不一樣,那就是TX-2。這項工作在別的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做出來。

現場記者:哪個人,哪本書對你影響最深?

Sutherland:這不是一個可以回答的問題,我這一生有很多導師,我不想剔除任何一位老師。但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人當然是我的父母。我的爸爸是名工程師,我很小的時候,在他的膝邊就學了很多工程的知識。這真的是最大的影響。

現場記者:您的人生追求是什麼?

Sutherland:我的人生目標是什麼?追求快樂!

現場記者:您是如何實現的呢?

Sutherland:我不知道呀,哈,有時快樂,有時不快樂。

現場記者:您現在開心嗎?

Sutherland:我有一個非常好的領導。

(全場笑聲。)

陳寶權:在“領導”面前,你不得不這麼說。

Sutherland:即使她不在場,我也會這麼說。她不僅人很好、很有魅力,而且也非常聰明。在過去大約一年的時間裡,我們在一起工作得很開心。

陳寶權:你下一個研究目標是什麼?你現在在做模擬,下一步你會造一臺機器嗎?

Sutherland:我今天報告裡提到了很多結果,這些都已經制作出來了。正如我展示的圖片,那是已經建好的,是真的晶片。不僅僅是模擬。

陳寶權:有沒有晶片製造商注意到你們的研究,像英特爾等?

Marly:英特爾購買了一個做非同步計算的公司,它現在也有這方面的專業力量,可以說他們將英特爾推向了非同步計算的方向。另外,Philips曾經有很強大的隊伍,現在分出去了。

陳寶權:另外一個話題。1995年Fred Brooks和你一起向政府提交了一個非常有名的報告。

Sutherland:那個報告被稱為Brooks-Sutherland報告,是國家研究委員會(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的報告。不知道你們了不瞭解國家研究委員會,所以我稍微解釋一下。在美國有三個非政府、非盈利的組織,一個是國家科學院,一個是國家工程院,另一個曾經被稱為美國醫學研究所,現在叫國家醫學院。這三個組織協同工作,他們共同擁有一個“運作肩膀”——一個真正做事的組織,這個組織就叫國家研究委員會。國家研究委員會是一個非常棒的組織,每年出版大約250多本書(報告),每年250本書!而且這些報告全部可以在網上找到。

現場記者:免費下載的?

Sutherland:是的。Brooks-Sutherland報告是其中一個,他們邀請Fred Brooks和我一起成立一個委員會,來看看計算領域還可以再做哪些改變。我們成立了一個非常棒的委員會,裡面的人都很優秀。我認為這個報告中最重要的是Tire Tracks圖表1,那個圖表提到了計算機裡11個分支領域,顯示了這些領域在大學和業界的進展情況、政府的資助情況、領域之間的關聯,以及資訊如何流轉。這個圖表顯示,一個想法從實驗室出發到成長為數十億利潤的產業需要花費15年,而這個數十億利潤的產業所產生的稅收、工作崗位、商業等價值遠遠超出了研究當時的投入。那個報告的目的就是告訴大家,堅持做研究,你的研究成果終有一天會有更大的價值。我希望這本書能對政府的決策有些影響,能大力支援探索性研究。

現場記者:教授,如果要招聘遴選研究人員,您最看重的是什麼?哪些是一名好的研究人員或科學家必備的素質?

Sutherland:什麼是一個好的研究者必須具備的?非常有意思的問題。

Marly:我的建議是跟著感覺走,因為如果你喜歡它,你就很想做。如果經常做,就會做得更好。通常如此。

Sutherland:對,那是我們應該告訴年輕人的,但是問題是如何挑選好的研究人員,這是一個非常難的問題,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如何挑選明智的人?你是一個明智的人嗎?你很有智慧嗎?

現場記者:所以,您的意思是您會挑選更加明智的人?

Marly:不是,他的意思是挑選研究人員非常難。

Sutherland:而且有時研究跟運氣有關,所以有時候不是人的問題,而是環境造成的結果。

陳寶權:正是如此。

Sutherland:我知道我想和什麼樣的人一起工作,我想和善於表達自己、可以說出自己想法、語言能力較強的人一起工作。Marly是荷蘭人,她的母語是荷蘭語,但是她的英語表達非常好,我覺得這表明了她思考得非常清楚,她英語寫得也非常漂亮。

現場記者:教授,您提到過,Logical Effort這本書是您最大的成就,為什麼這麼說呢?

Sutherland:我相信這不是我的原話,我說的是這本書是我最好的科學作品。我主要還是一個工程師,大多數時候,我製作東西。Logical Effort是種科學,告訴你事情是如何工作的。這是非常好的科學,因為這是非常有用的。講述的是設計積體電路的數學原理,從而使得其工作非常迅速。你可以製作不同大小的電晶體。我不確定中國傳統裡是不是也這樣,但過去國外有關於世界的傳說,世界是平的、放在一頭大象的背上,大象站在龜上面,龜又在石頭上面,從下向上大小逐漸遞增。2對積體電路來說,也是有大小逐漸遞增的情況。如果你想驅動一件大東西的話,你需要從小東西開始,一步步地驅動越來越大的東西,像一個指數增加的擴音喇叭。Logical Effort這本書告訴你如何在擴大時保持邏輯。每次做邏輯的時候,你會失去擴大的能力。這本書就是告訴你,比如每次你要做一個“和”或者“異或”功能時,你會失去多少擴大的能力。“異或”是很可怕的,相同的兩個值異或為0,不同的為1,結果這是個很難的邏輯功能,每次你實現一個異或,你都會失去擴大的能力。這是科學,不是工程,它在工程中非常有用,但是這是種科學作品。

現場記者:您認為自己迄今為止最重要的成就是什麼?

Sutherland:我有兩個孩子和四個孫子,這絕對是我最重要的成就。

現場記者:您現在所從事的研究主要是關注於哪方面的,將來會對我們的生活帶來什麼樣的新變化?

Sutherland:在我後面的那位講者講了計算機用電的相關研究,那是非常昂貴的,需要上百萬,僅僅是關於電的研究。而Marly和我研究的是非同步計算機,正是為了減少對電的需求。

陳寶權:可以節約能源。

Sutherland:是的,節約能源。我當時本打算舉手站起來,說:“我知道你的問題的解決方案,聽我說吧!”(笑)

陳寶權:你當時聽明白他的報告了嗎?

Sutherland:是的。他們的PPT用的是英文。我知道他們研究的問題。

陳寶權:你認為他當時的回答給出了一些答案嗎?

Sutherland:不好說。PPT上有很多看起來顯而易見的問題,是否都有顯而易見的回答,這個我也不知道。

現場記者:我的最後一個問題,我們應該從哪些方面讓資訊化來助力我們的城市建設?

Sutherland:我沒有答案,如果想知道答案,你應該去問年輕人。不要問年齡大的人。

現場記者:那您對年輕學生有沒有什麼建議呢?

Sutherland:我的觀點很明確。找到你的興趣所在,並努力行動。幸福的祕訣就是真正喜歡你所從事的事業。喜歡是指你真正對其有興趣。如果你喜歡音樂,那麼就去學音樂;如果你喜歡計算機,那麼就去學計算機;如果你喜歡藝術,那麼就去搞藝術。無論是什麼,只要是你真正喜歡的就認真去做。這也是我所一直遵循的原則。結果就是,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在整日工作,我不是在工作,而是在玩,在享受自己所喜歡的事情。

陳寶權:您一生都是在享受自己所喜歡的事業。順便問一下,我之前在SIGGRAPH會議上看到Fred Brooks很多次,但是最近幾年沒怎麼見過,您一直和他有聯絡嗎?

Sutherland:我最近一次跟他交談大約在三個月前。我很喜歡他,非常棒的一個人。

陳寶權:是的,他很幽默、很有趣。

Sutherland:他很威嚴,也很有智慧。

陳寶權:他最近在做什麼研究?

Sutherland:我也不知道,我已經很久沒和他交流研究方面的事情了。

陳寶權:你們當時聊了什麼?

Sutherland:聊了一些關於人、做事方法及其原因等問題。

現場記者:為何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有那麼多突破性成果?怎樣在21世紀做好研究?

Sutherland:一個好的研究包含三個元素,您可以記下來,這是有益的建議。首先,這是個問題嗎。不論是可以解決,還是在早期電腦科學不那麼完善時難以解決的問題,你都需要有一個問題,這是第一點。第二點是你需要支援,需要資金,需要有人為研究者提供物質支撐。第三,你需要一位領導者,這也是最難找到的。你需要一個迫切想要解決問題的人,一個甚至寧願死去也不要失敗的人。你需要一位領導者,那麼,怎樣才算是領導者呢?我也不知道。有些人天生就是領導者,有些人就不是。最重要的一點是,領導者十分稀缺。為什麼領導者稀缺?因為領導者就是上百人願意去跟隨的人,因此每百人當中只有一個領導者。這樣的話,怎麼可以找到領導者呢?我也不知道,他們就這樣出現了,一看就是領導者。但在他們出現併成為領導者之前你並不知道。歷史上這樣的領導者很多,他們之前默默無聞,突然之間就成為領導者。因為他們恰逢天時、地利、人和,說了做了正確的事。在這之前可以看出來他們是領導者嗎?誰也不知道。但有一點很確定,他們很稀缺。而一個好的研究一定是在好的領導者引領下進行的。

陳寶權:我非常同意這個觀點。我認為領導者不是要去尋找的,而是在特定情形下自然顯現出來,成為領導者。

Sutherland:Fred Brooks是個好的領導者。

陳寶權:他是十分了不起的。

Sutherland:為什麼他是個好的領導者?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覺。(笑)

陳寶權:他就是有那種領導的個人魅力。......你會再來中國嗎?

Sutherland:我也不知道。

陳寶權:是的,生活充滿各種變化。你之前收到過很多來中國的邀請吧。

Marly:是的,兩年前我們都沒有想過會來中國,但是現在,你看,我們就在中國。

陳寶權:你喜歡這次旅行嗎?你經常旅行嗎?

Sutherland:是的,我經常旅行,但是我一年比一年不喜歡旅行了,因為年齡的關係。

陳寶權:是在美國國內還是在其他國家?

Sutherland:我三週前在德國。

陳寶權:我想說,一些你認為很自然的事情,在中國,因為文化差異,都會變得很不一樣。我們們現在這種問答,提出的問題以及你的敏捷回答,都有其意義。你接受的這種提問的方式和你對問題的回答,本身就是在傳達一種訊息。我十分欣賞您多次強調年輕人這一群體,因為在中國,長輩和權威往往更有話語權,人們更看重的是他們的年齡和經驗,而不是他們的觀點。

Sutherland:在我們那,所有年輕人都叫我Ivan,他們並不叫我Sutherland博士,或者Sutherland教授,就叫我Ivan。為何這麼做呢?因為你的觀點和我的一樣好,甚至還可能會比我的好,因為我會受不可為之事的束縛,而他們不知道什麼不能做,可以大膽進行研究。我認為這是研究中十分重要的一點。你不知道一個好的觀點會來自誰,因為它可能來自於任何人。

陳寶權:事實上,我在自己的實驗室裡也已開始這麼做,學生們可以直接稱呼教授的姓名,我認為這是在傳達一種研究者之間互相平等的訊息。

Sutherland:我給你們講個故事,是關於我所認識的一位最傑出的院長的領導能力的。我在加州理工學院時,我是計算機系的創立者,我的領導是工程院的院長,他叫Bob Cannon。我喜歡打排球,計算機系的師生每週有幾天下午都會打排球,就在停車場裡,我們也搭建了簡單的排球設施。停車場裡經常有車影響我們,我們就會把車搬走——有二十個人就能搬動汽車。有時候球會打到車身上,不會砸出坑但會留下灰塵痕跡。緊挨著停車場,是校區物業辦公室,他們負責校區的建築、停車場等,提供服務並保證校區的一切井井有條。有一天,我們去打球時,發現貼了一張紙寫著“停車場請勿打球”,為此我去找了Cannon院長。就在第二天,校區物業辦公室的一位工作人員在停車場裡噴繪了一條線,標出了我們的排球場地。我問Cannon院長,他是怎麼做到的。他說很簡單,在和辦公室一位領導吃午飯時,跟他解釋校區是為師生而不是其他人服務的,打排球對於科研十分重要,所以應該支援師生打排球。

Marly:我想我們們談話今天先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陳寶權:我們十分感謝和你的談話,很隨意輕鬆但對我們十分有益,這不只是為了誇您,而是我們很需要這樣的談話。這對中國年輕人很重要。你也知道,中國有幾千年的歷史,等級制度和尊卑觀念都已深入人心,但這些都需要打破。

Sutherland:你看起來比實際要年輕很多,雖然猜不到你的年齡,但是你和這些年輕人幾乎一樣,很棒。這也是我對你很高的稱讚。

陳寶權:謝謝。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和我的學生們也是打成了一片。再次感謝!

  1. 參考http://www.cccblog.org/2012/12/02/tire-tracks-poster-and-brochure-continuing-innovation-in-information-technology/

  2. 可參見Wikipedia: World Turt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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