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筆下的良好程式碼風格

王路發表於2014-03-12

  我零九年看過一本小說,講程式設計師的故事,從此,瞭解了一個新物種。最近又看《紅樓夢》,史湘雲有條謎語:“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我一想,這不就是程式猿嗎?

  我學過半年程式設計,唯一的收穫是記住了一個名字叫譚浩強。讀了那本小說,我知道還有個東西叫“良好的程式碼風格”,這幾個字可比譚浩強有意思多了。可以跨領域應用,比方說,用在寫作上。

  例如,變數的命名。像本文,如果叫《論良好的程式碼風格》,姿態就不佳,一個“論”字就讓讀者反胃了。如果叫《如何寫出良好風格的程式碼》,太裝了,好像自己是程式設計大師似的。換一種叫法,《扯扯良好程式碼風格的淡》,就好比南鑼鼓巷走了一圈,感覺親民多了。

  不過,本文也沒那麼叫,因為作者不忍心欺負程式猿。程式猿是很實誠的物種,被題目忽悠進來,發現作者根本不懂程式設計,就會憤怒得跟猩猩似的。可也不是不講程式設計的書就對程式猿無用,《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就很好,適合程式設計師讀。

  閒話休提。說到變數命名,金庸就是個中高手。像四大惡人的外號:惡貫滿盈,無惡不作,凶神惡煞,窮凶極惡——同型別變數中包含特定的元素,一看就記住了。再比方,穆念慈和包惜弱,這兩人從未謀面,名字卻是工穩的對仗,暗指二人是母女關係:穆念慈的“慈”,就是一個指標指向包惜弱,包惜弱的“弱”也是一個指標指向穆念慈。慈就是母,弱就是子嘛。

  《俠客行》開頭有個“賣餅老者”,麥餅老者有沒有名字呢?有,叫吳道通。那金庸為什麼不直接稱呼他“吳道通”呢?答曰:佔用記憶體。讀者記太多名字會累的,哪怕名字都是丁不三、包不同這種,多了也記不住。一個無名小卒,戲份太少,特地安個名字不划算。名字相當於一個指標,讀者看到名字,首先想到這個人的特徵和身份,才明確這個人。對於戲份太少的角色來講,變數不存在多次賦值的問題,安排指標是大大的浪費。

  但金庸還是說出了他的名字,不過金庸並不是直接以敘述的方式告訴讀者他叫吳道通,而是通過他的對手罵他:“姓吳的,你想怎樣……吳道通,你到底要怎樣……”接下來,就把他名字自然替換成吳道通了。為什麼又要替換呢?因為緊接著出現了第二個“老者”,若不替換,這老者和那老者就犯了重名的問題。可見,“老者”其實相當於一個區域性變數。同樣,“胖子”、“店小二”也是。

  《俠客行》第一章是這麼寫的:

  汴梁城外的一個小鎮,暮色時分,四圍響起了馬蹄聲,由遠而近,浩浩蕩蕩,沒人知道出了什麼事情。——這時,金庸把筆鋒宕開,寫鎮上人的各種惶恐不安,戰戰兢兢,於是小鎮氣氛更加凝重緊張。緊接著,馬蹄湧入城內,一幫凶神惡煞的人列隊排開,當中一人穿著皮靴踏著石板路走來…… 整個暮光下的小鎮上,唯一的聲音是他的皮靴聲。唯獨有個賣餅老漢,依舊做燒餅,對一切置若罔聞。此人不忿上前,賣餅老漢順手把他滅了。可是,一個冷眼旁觀的老者周牧又站出來,把賣餅老漢解決了。而周牧見了安金刀,卻遠不是安金刀對手。這時,石清閔柔出現了,果斷把安金刀打趴下了…… 然後,謝煙客閃亮登場,前邊的所有人物,一概變成了小嘍囉……

  以上,就是一段很好的程式碼。好在哪裡?好在語句間的關係清晰明瞭,好在各變數和函式定義得一絲不苟。所有的語句之間,層次條理極為鮮明。一個語句是一個語句,一個函式是一個函式。不粘連,不糾結。每段程式碼要解決什麼問題,別人一看就知。不是所有程式碼混成一鍋粥。各小段程式碼單獨拎出來,各各是獨立的,各各都好看;但在總體上,又能形成一股合力,指向問題最終的解決。 

  文章也該這麼寫。輪到每個配角的戲份時,要當成主角去寫,同時,所有的戲份從整體上看,又要層層遞進。文章各段落之間也要形成一股合力,每個小段落既能單獨拎出來成立,還要成為整篇文章的一塊磚,不能率爾刪去。若前者做不到,文章就太粗糙不夠細膩,若後者做不到,文章就淪落成了段子集。

  在處理複雜的問題時,往往無法一上手就針對問題本身來提出解決方案,而要先建立起一些基本的模型,再將模型的約束條件漸次放鬆,得到更為普遍的一般的模型,再將多個這樣的模型組合在一起,使之複雜化。

  好的文章也如此,它一定不是單執行緒的,必然是多執行緒的。所謂多執行緒並不是指存在多個主題,它仍然是一個主題和中心,但它蘊藏著多種內涵和意義,所有內涵又必須是統一在大主題之下的。

  像《天龍八部》這部大作品,就極具複雜性。因為過於複雜,整個前15回都是在界定關係,建立模型:段譽上來碰見的無量劍派的鬥爭,是三十回以後的逍遙派的伏線;鳩摩智到大理取六脈神劍劍譜也直接指向四十回後帶頭大哥和報信人的問題。北喬峰、南慕容、大理段氏、江南王氏、吐蕃、丐幫,西夏一品堂、逍遙派,除了少林之外,幾乎所有重要的函式和模型,都在前15章定義清晰了。

  但變數並沒有全數出現。因為有些變數必須到問題複雜到一定程度才能定義。主要人物中,蕭峰到了第14回才出場,虛竹到了29回才出場,蕭峰出場前已經有了30萬字,虛竹出場前已經有了60萬字。直到40回後,少林寺大會才將整部小說推向大高潮。少林寺那段之所以是大高潮,是因為在那個模型裡,幾乎所有的變數、函式、模型都包含進來了,而沒有一個是之前未精確定義過的。

  可見,金庸筆下的複雜場面是龍鬚麵,雖細,但一根是一根,根根拎得清。換個人寫,就粽成一坨了。 

  以上,是良好的程式碼風格在寫作上應用的一些簡單探討。

  但需要說明的是,並非所有的好文章程式碼風格都好。也有一些大牛作者,程式碼故意晦澀,卻被尊為圭臬。像周作人的散文,陳散原的詩就是。——老子就是不友好,愛咋咋地。別人寫程式碼,儘量把句子拆短,他卻三五行程式碼硬是擰成一行。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的著眼點不是複雜問題的清晰解決,而是解決思路的別緻性。這是另一種風格,本文就不細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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