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醫生》的結尾(Doctor Zhivago)

阮一峰發表於2006-05-15

晚上,我躺在床上看書,突然讀到這樣一段:

"至今我還記得大衛·裡恩的電影《日瓦戈醫生》結尾。醫生說日瓦戈的心臟已經脆若薄紙。有一天他在莫斯科,坐在巴士上,車過街角,看到一個年輕女人在路邊走,以為那是心愛的拉拉。他掙扎著下車。病犯了,氣喘不過來,他鬆開領帶,跌跌撞撞的走到人行道上,只走了兩步,載倒在地上,就這樣死了。死亡追逐愛情,愛情正是我們以死相求的東西。"

我立刻從小說中找到了這一段。

  八月末的一天早上,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在加澤特內街拐角的電車站上了開往尼基塔街方向的電車,從大學到庫德林斯卡亞大街去。他頭一天到博特金醫院去就職,這所醫院那時叫索爾達金科夫醫院,這也許是他頭一次上那兒接洽工作。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走運。他上了一輛有毛病的電車,這輛電車每天都出事故。不是大車輪子陷進電車軌道,阻擋電車行駛,便是車底下或者車頂上的絕緣體出了故障,發生短路,僻僻啪啪冒火花。

  電車司機常常拿著扳鉗從停住的電車前門上下來,圍繞著電車察看,蹲下來鑽進車底下修理車輪子和後門之間的部件。

  倒黴的電車阻擋全線通行。街上已經擠滿被它阻擋住的電車,後面的電車還源源不斷地開來,都擠在一起。這條長龍的尾巴已經到了練馬場,並且還在不斷地加長。乘客從後面的車上下來,跑去上前面出事故的那輛電車,彷彿換乘一輛車能佔多大便宜似的。炎熱的早晨擠滿人的車廂又悶又熱。在從尼基塔門跑過石板路的一群乘客頭上,一塊黑紫色的烏雲越升越高。快要下暴雨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坐在車廂左邊的單人座位上,被擠得貼在窗戶上。音樂學院所在的尼基塔街有側的人行道一直在他眼前。他望著這一側步行的和乘車的人,一個也沒放過,腦子卻不由自主地、漫不經心地想著另一個人。

  一個頭戴纏著亞麻布製成的雛菊花和矢車菊花的淡黃色草帽、身穿紫丁香色的老式緊身連衣裙的女人,在人行道上吃力地走著,累得氣喘吁吁,用手裡拿著的一個扁平小包不停地扇自己。她穿著緊身胸衣,熱得渾身無力,滿臉都是汗,用花邊手絹擦著被浸溼的眉毛和嘴唇。

  她行走的路線和電車軌道平行。修好的電車一開動,便超過她。她有幾次從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視線中消失。電車再次發生故障停下來的時候,女士趕過電車,又有幾次映入醫生的眼簾。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想起中學的算術題,計算在不同時間內以不同速度開動的火車的時間和順序。他想回憶起通常的演算方法,可什麼也回憶不起來。他沒想出演算的方法來,便從這些回憶跳到另外的回憶上,陷入更為複雜的沉思中。

  他想到旁邊幾個正在發育成長的人,一個靠著一個以不同的速度向前走去,想到在生活中不知誰的命運能超過另一個人的命運,誰比誰活得更長。他想起某種類似人生競技場中的相對原則,但他終於思緒紊亂,於是放棄了這種類比。

  天空打了一個閃,響起一陣雷聲。倒黴的電車已經卡在從庫德林斯卡亞大街到動物園的下坡上了。穿淡紫色連衣裙的女士過了一會兒又出現在窗外,從電車旁邊走過,漸漸走遠了。頭一陣大雨點落在人行道上、石板路上和那個女士身上。一陣夾帶著塵土的風掃過人行道上的樹木,颳得樹葉翻滾,掀動女士的帽子,捲起她的衣裙,突然又止住了。

  醫生感到一陣頭暈,四肢無力。他強撐著從座位上站起來,一上一下地拼命拉窗戶的吊帶,想開啟車廂的窗戶。但他怎麼也拉不開。

  有人向醫生喊道,窗戶都釘死了,可他正在同頭暈作鬥爭,心裡充滿驚恐,因此並不認為那是對自己喊叫,也沒理解喊叫的意思。他繼續開窗子,又一上一下地拽了兩三次吊帶,猛地往自己身上一拉,突然感到胸中一陣從未有過的劇痛。他馬上便明白內臟什麼地方被拉傷了,鑄成致命的錯誤,一切都完了。這時電車開動了,但在普列斯納街上沒走幾步又停住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以超人的毅力搖搖晃晃地擠開站在兩排凳子之間的乘客,擠到車的後門口。人們不讓他過去,大聲責罵他。他覺得湧入的清新空氣使他有了精神,也許一切尚未完結,他會好一些。

  他從後門口人堆裡往外擠,又引起一陣罵聲、踢瑞和狂怒。他不顧乘客的喊叫,擠出人群,從電車的踏板上邁到石板路上,走了一步、兩步、三步,咕咚一聲栽在石板上,從此再也沒起來。

讀完這一段,小說就快結束了。附錄裡收錄了日瓦戈醫生寫的詩歌。

我發覺第一首《哈姆雷特》是一首好詩。

哈姆雷特

喧嚷嘈雜之聲已然沉寂,
此時此刻踏上生之舞臺。
倚門傾聽遠方嫋嫋餘音,
從中捕捉這一代的安排。

朦朧的夜色正向我對準,
用千百隻望遠鏡的眼睛。
假若天上的父還肯寬容,
請從身邊移去苦酒一樽。

我讚賞你那執拗的打算,
裝扮這個角色可以應承。
但如今已經變換了劇情,
這一次我卻是礙難從命。

然而場景已然編排註定,
腳下是無可更改的途程。
虛情假意使我自憐自嘆,
度此一生決非漫步田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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