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閱讀筆記(上)

阮一峰發表於2006-01-14

喜歡英語詩歌的朋友,大概都知道T. S. 艾略特(T. S. Eliot,1888-1965)這個名字。他是公認的大詩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現代主義詩歌大家。他的《荒原》和《四個四重奏》是20世紀的名篇,影響深遠。

很早的時候,大概我還在中學裡,就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四卷本的《外國現代派作品選》上讀過他的詩歌。那時當然是看不懂,因此留下了一個印象,覺得自己不太可能看懂艾略特。有這種思想作祟,以後的很多年裡,我都沒有再去讀他的作品。

前些天,很偶然地,我在一本書上讀到對艾略特作品的分析。我意外地發現一點都不難懂,我完全可以看懂他的原詩。驚奇之餘,我試著完整地讀了一下他的幾首長詩,居然從頭到尾都啃下來了,並且還有很多心得。

我發現,這種現代派的長詩,真是不能只讀翻譯,必須去讀原作,否則只會越讀越糊塗。

就拿《J.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這首詩來說,我在網上找到了兩個中譯本(全部譯本一共可能有五六種吧),一是查良錚譯的,另一個是湯永寬譯的。雖說都是出自名家,但是兩個譯本都令人不滿意,而且都沒有註解。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如果你只透過這兩個譯本來讀這首詩,你是不太可能讀懂的。

因為這是一首名詩,現代主義詩歌經典,艾略特的代表作之一,語言優美,富有思想性,所以我決定為這首詩做一個詳細的筆記。

筆記採用兩個中譯本和英文原詩逐行對照的形式,然後我會對兩個譯本進行比較,並且談一下我對原詩的理解。

我的目標是,讀完這篇筆記以後,理解這首詩歌就不會有任何困難了。

在開始詳細的筆記前,我先介紹一些基本情況。

《J.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寫於1910-1911年間,當時艾略特23歲,剛剛從美國來到歐洲,思想正處在急劇轉變的過程中。這首詩標誌著他已經完全轉向了現代主義詩歌。

艾略特寫這首詩的時候,年紀雖然很輕,但是作品本身已經非常成熟了。詩歌中的主人公普魯弗洛克是一個青年男人,具體的年齡詩中沒有透露。詩歌描寫他在黃昏的時候,穿過大街,去參加一個宴會。全詩就是他的自述,通篇都是第一人稱。

普魯弗洛克屬於當代社會中很常見的一類青年,他們內心敏感,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對日益冷漠的工業化城市感到不滿,但是他們沒有力量掙脫。在憤怒和痛苦的同時,他們最終只能選擇怯懦的忍受現實。

雖然《J.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名為情歌,但實際上是一曲悲歌,是主人公內心掙扎的寫照。


艾略特的原詩篇首有一段義大利文的引文。

S'io credesse che mia risposta fosse
A persona che mai tornasse al mondo,
Questa fiamma staria senza piu scosse.
Ma percioche giammai di questo fondo
Non torno vivo alcun, s'i'odo il vero,
Senza tema d'infamia ti rispondo.

這段話出自但丁的《神曲.地獄篇》(第27章,61-66),是一個名叫圭多.蒙泰菲爾特羅的伯爵(Count Guido da Montefeltro)對但丁說的一段話,中文大意如下:

假使我的回話是向著一個可以回到陽間的人,那麼我的火光就不再閃爍了;但是,沒有一個人可以從這裡再走出去(假使我聽到的這句話是真的),那麼我就是回答了你也不怕什麼。(引自《神曲》,王維克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可以想見,作者透過這段引文在提醒讀者:做好思想準備吧,你在下面讀到的這首愛情詩可能不會很讓人愉快,我要把我真實的內心袒露給你,哪怕它是醜惡的。

下面就是詩歌的正文。

引用:

1 Let us go then, you and I,

2 When 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

3 Like a patient etherized upon a table;

那麼我們走吧,你我兩個人,
正當朝天空慢慢鋪展著黃昏
好似病人麻醉在手術桌上;(查良錚譯,以下簡稱"查譯")

那麼就讓我們們去吧,我和你,
趁黃昏正鋪展在天際
像一個上了麻醉的病人躺在手術檯上;(湯永寬譯,以下簡稱"湯譯")

開首第1行是"那麼我們走吧,你和我"(Let us go then, you and I),標準的愛情詩的開頭,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說是"你和我",但實際上此時只有普魯弗洛克一個人在街上走。這句話的意思是,在他想像中,他希望愛人在精神上和自己在一起,希望自己不那麼孤獨。這個"你"表面上指他的愛人,但本質上是他內心中的一個傾訴物件。

第2行和第3行將黃昏的天空比做一個手術檯上被麻醉的病人,這是一個非常有名的比喻,現代主義氣息十足,表明在主人公看來,就連天空也已經被毒素扭曲了,一點生氣也沒有了。

查譯將第2行譯作"正當朝天空慢慢鋪展著黃昏",雖說完全符合原句,但是漢語表達不符合常規。

引用:

4 Let us go, through certain half-deserted streets,

5 The muttering retreats

6 Of restless nights in one-night cheap hotels

7 And sawdust restaurants with oyster-shells:

我們走吧,穿過一些半清冷的街,
那兒休憩的場所正人聲喋喋;
有夜夜不寧的下等歇夜旅店
和滿地蚌殼的鋪鋸末的飯館;(查譯)

讓我們們去吧,穿過幾條行人稀少的大街小巷,
到那臨時過夜的廉價小客店
到滿地是鋸屑和牡蠣殼的飯店
那夜夜紛擾
人聲嘈雜的去處:(湯譯)

第4行雖然說是"我們走吧"(Let us go),但依然是主人公一個人在走著。這時他的視線已經從天空轉移到了周圍。他開始描述身邊冷清的街道。

查譯將"half-deserted"譯成"半清冷"不符合漢語習慣,一半的清冷是怎麼樣的清冷呢?這裡湯譯的處理"行人稀少"要更好一些。

第5行到第7行是一句完整的句子,這裡查譯和湯譯都把意思譯錯了。"retreats"是整句話的謂語動詞,作者為了壓韻,將其提前了。完整的句子應該是 The muttering of restless nights in one-night cheap hotels and sawdust restaurants with oyster-shells retreats.

正確的譯法應該是

在下等旅館與
滿地鋸屑和牡蠣殼的飯店裡
傳出的嘈雜夜聲正在退卻

在那些小餐館裡,地上灑鋸末是為了吸收客人漏到地上的啤酒。

整個這一句表明,隨著夜色降臨,外界紛紛擾擾的嘈雜開始消退了,普魯弗洛克內心的聲音慢慢發出來了。

引用:

8 Streets that follow like a tedious argument

9 Of insidious intent

10 To lead you to an overwhelming question ...

11 Oh, do not ask, "What is it?"

12 Let us go and make our visit.

街連著街,好象一場討厭的爭議
帶著陰險的意圖
要把你引向一個重大的問題......
唉,不要問,"那是什麼?"
讓我們快點去作客。(查譯)

街巷接著街巷像一場用心詭詐冗長乏味的辯論
要把你引向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
"那是什麼?"哦,你別問,
讓我們們去作一次訪問。(湯譯)

在普魯弗洛克看來,一條條空蕩蕩的大街都像是一個個巨大的問號,加劇了他的痛苦。此時,他不得不想到他內心一直有著"an overwhelming question"。查譯為"一個重大的問題",湯譯為"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都不算很確切,譯成"一個壓倒一切的問題"會更好一些。

但是一想到這個問題,普魯弗洛克的內心就有一個聲音跳出來,告誡他別去想這個問題,還是趕路重要,別忘了"我們要去做客"(make our visit),這表明他是參加某種活動。

引用:

13 In the room the women come and go

14 Talking of Michelangelo.

在客廳裡女士們來回地走,
談著畫家米開朗基羅。(查譯)

房間裡的女人們來往穿梭
談論著米凱朗琪羅。(湯譯)

這兩句說明普魯弗洛克所要參加的,正是那種空虛的、附庸風雅的上流社會的聚會。

引用:

15 The yellow fog that rubs its back upon the window-panes,

16 The yellow smoke that rubs its muzzle on the window-panes,

17 Licked its tongue into the corners of the evening,

18 Lingered upon the pools that stand in drains,

19 Let fall upon its back the soot that falls from chimneys,

20 Slipped by the terrace, made a sudden leap,

21 And seeing that it was a soft October night,

22 Curled once about the house, and fell asleep.

黃色的霧在窗玻璃上擦著它的背,
黃色的煙在窗玻璃上擦著它的嘴,
把它的舌頭舐進黃昏的角落,
徘徊在快要乾涸的水坑上;
讓跌下煙囪的菸灰落上它的背,
它溜下臺階,忽地縱身跳躍,
看到這是一個溫柔的十月的夜,
於是便在房子附近蜷伏起來安睡。(查譯)

黃色的霧在窗玻璃上蹭著它的背,
黃色的煙在窗玻璃上擦著鼻子和嘴,
把舌頭舔進黃昏的各個角落,
在陰溝裡的水塘上面流連,
讓煙囪裡飄落的煙炱跌個仰面朝天,
悄悄溜過平臺,猛地一跳,
眼見這是個溫柔的十月之夜,
圍著房子繞了一圈便沉入了睡鄉。(湯譯)

這一段用擬人化的手法,描寫了瀰漫著夜霧的城市的黃昏,給人一種頹敗的感覺。第15行和第16行將霧和煙都形容成黃色的,讓人聯想到工業化造成的空氣汙染,而且這種煙霧還是無所不在的(Licked its tongue into the corners of the evening)。

第18行中的the pools that stand in drains,pool是一灘水的意思,drain是排水溝,查譯"快要乾涸的水坑"有錯。

第19行也是為了壓韻,將介詞短語提前了,正確的句序應該是Let the soot that falls from chimneys fall upon its back ,湯譯這一句為"讓煙囪裡飄落的煙炱跌個仰面朝天",譯者顯然錯誤的認為its是指代the soot。

第20行中的terrace是陽臺的意思,查譯錯譯成臺階。

第21行為什麼要用seeing,而不象前面一樣直接用過去式saw?我猜想可能是音韻方面的考慮,所以加了個And,來保持尾韻( Licked / Lingered / Let / Slipped / And / Curled )。

第22行"圍著房子繞了一圈"(Curled once about the house),查譯在這裡顯然沒理解once的意思,錯譯成"在房子附近蜷伏起來"。

這一行同時也暗示普魯弗洛克已經來到了他所要參加晚會的那所房子。

引用:

23 And indeed there will be time

24 For the yellow smoke that slides along the street,

25 Rubbing its back upon the window-panes;

26 There will be time, there will be time

27 To prepare a face to meet the faces that you meet;

28 There will be time to murder and create,

29 And time for all the works and days of hands

30 That lift and drop a question on your plate;

31 Time for you and time for me,

32 And time yet for a hundred indecisions,

33 And for a hundred visions and revisions,

34 Before the taking of a toast and tea.

呵,確實地,總會有時間
看黃色的煙沿著街滑行,
在窗玻璃上擦著它的背;
總會有時間,總會有時間
裝一副面容去會見你去見的臉;
總會有時間去暗殺和創新,
總會有時間讓舉起問題又丟進你盤裡的
雙手完成勞作與度過時日;
有的是時間,無論你,無論我,
還有的是時間猶豫一百遍,
或看到一百種幻景再完全改過,
在吃一片烤麵包和飲茶以前。(查譯)

準會有足夠的時間
讓黃色的煙霧溜過大街
在窗玻璃上蹭它的背脊;
準會有時間,準會有時間
準備好一副面孔去會見你要會見的那些面孔;
會有時間去幹謀殺和創造,
也會有時間去讓那些在你的盤子裡
拿起或放上一個疑問的莊稼漢幹活和過節;
有你的時間,也有我的時間,
還有讓你猶豫不決一百次的時間,
一百次想入非非又作出修正的時間,
在你吃一片烤麵包和喝茶之前。(湯譯)

這一段反覆在重複"還有時間"(there will be time),節奏感很強。

這句話正是普魯弗洛克在內心不斷告誡自己的聲音,他對自己說"還有時間呢,放鬆一點。"但是,在這個聲音背後,正反映了他變得越來越緊張。

第24行和第25行,表明他在看著窗外,排遣心中的煩躁。

從27行起,作者開始揭示了普魯弗洛克內心的矛盾,原來他不喜歡這個晚會,不願意違心的在人前裝出一付面孔,但是他沒有辦法不這樣做,所以他安慰自己:"還有時間準備呢"(To prepare a face to meet the faces that you meet)。

第28行,"謀殺"指的是消滅內心的自我,"創造"指的是裝出一付假面孔。

第29行中的works and days是古希臘詩人赫西奧德(Hesiod)一首表現鄉村生活的詩歌的名字。這裡可能是指普魯弗洛克對虛偽的城市生活感到厭倦,更向往鄉村生活,然後他看著放點心的盤子,內心的那個問題不斷的跳出來(lift and drop a question on your plate)。這一句是跟第10行中的"一個壓倒一切的問題"(an overwhelming question)相呼應的。那時普魯弗洛克勸自己不要多想,趕路重要,而現在他又告誡自己,還有時間,不用這麼著急的面對這個問題。

第29行和第30行,查譯是"總會有時間讓舉起問題又丟進你盤裡的 / 雙手完成勞作與度過時日",湯譯是"也會有時間去讓那些在你的盤子裡 / 拿起或放上一個疑問的莊稼漢幹活和過節",都很費解。

第32行和第33行表明普魯弗洛克內心激烈的思想活動,他猶豫不決(indecisions),一會想這樣,一會又想那樣(visions and revisions),可以有100次之多。

第34行表明社交時間已經到了,他沒有時間猶豫了,必須去和別人交談了(Before the taking of a toast and tea)。

引用:

35 In the room the women come and go

36 Talking of Michelangelo.

在客廳裡女士們來回地走,
談著畫家米開朗基羅。(查譯)

房間裡的女人們來往穿梭
談論著米凱朗琪羅(湯譯)

第35行和第36行,同第13行和第14行是一樣的。但是前一處是虛寫,是普魯弗洛克想像中的情景;而這一處是實寫,是真實的場面,一群談論著米開朗基羅的無聊的夫人們。

引用:

37 And indeed there will be time

38 To wonder, "Do I dare?" and, "Do I dare?"

39 Time to turn back and descend the stair,

40 With a bald spot in the middle of my hair --

41 (They will say: 'How his hair is growing thin!")

42 My morning coat, my collar mounting firmly to the chin,

43 My necktie rich and modest, but asserted by a simple pin --

44 (They will say: "But how his arms and legs are thin!")

45 Do I dare

46 Disturb the universe?

47 In a minute there is time

48 For decisions and revisions which a minute will reverse.

呵,確實地,總還有時間
來疑問,"我可有勇氣?""我可有勇氣?"
總還有時間來轉身走下樓梯,
把一塊禿頂暴露給人去注意----
(她們會說:"他的頭髮變得多麼稀!")
我的晨禮服,我的硬領在顎下筆挺,
我的領帶雅緻而多彩,用一個簡樸的別針固定----
(她們會說:"可是他的胳膊腿多麼細!")
我可有勇氣
攪亂這個宇宙?
在一分鐘裡總還有時間
決定和變卦,過一分鐘再變回頭。(查譯)

準會有時間
讓你懷疑,"我敢嗎?""我敢嗎?"
會有時間掉轉身子走下樓去,
帶著我頭髮中央那塊禿斑----
(他們準會說:"瞧他的頭髮變得多稀!")
我的大禮服,我的硬領緊緊地頂著我的下巴,
我的領帶又貴重又樸素,但只憑一根簡樸的別針表明它的存在----
(他們準會說:"可是他的胳膊和大腿多細!")
我敢驚擾
這個世界嗎?
一分鐘裡有足夠的時間
作出一分鐘就會變更的決定和修正。(湯譯)

普魯弗洛克對這種場合深惡痛絕,他問自己有沒有勇氣同它決裂(To wonder, "Do I dare?" and, "Do I dare?")。他想扭身離開(Time to turn back and descend the stair),但是他顯然又放不下別人的反應,他想到別人會說他頭髮少,會說他胳膊細。

我們可以看到,在這樣內心的重大時刻,他居然還有空想到頭髮(With a bald spot in the middle of my hair),想到他的外衣樣子可能不太好(My morning coat, my collar mounting firmly to the chin),想到領結雖然本身還不錯,但是用了大頭針,不太合適(My necktie rich and modest, but asserted by a simple pin )。從這些細節上,我們就可以知道普魯弗洛克不是一個很純粹和堅定的人,他在內心對這種社交場合還是看重的。

第45行和第46行,作者終於提出了那個一直困擾普魯弗洛克的重大問題,"我敢攪亂這個宇宙"嗎?我不喜歡它,但我有勇氣對它說不嗎?第38行的"我敢嗎?"("Do I dare?" and, "Do I dare?"),是對這一句的一個補充。

第47行和第48行表明普魯弗洛克有多麼不堅決。在這個一分鐘裡,他做出的決定,在下一個一分鐘裡就可以推翻它。他的軟弱和優柔寡斷開始表現出來了。

(未完待續)

阮一峰,2006年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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