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過去已死》閱讀筆記

kyEEcccccc發表於2024-04-05

《過去已死》收錄於阿西莫夫短篇小說集《最後的問題》中,我第一次讀此文,便立刻聯想到劉慈欣的短篇《鏡子》。兩部科幻作品的核心設定如出一轍,想必後者對前者有一定的借鑑;儘管如此,兩者所能共同帶來的啟發與警醒是其中任何一篇都不能單獨達成的。

《過去已死》假想了所謂的“年代觀測器”,即一種可以觀測特定時空範圍內的歷史的儀器;《鏡子》中的“超弦計算機”和“宇宙模擬程式”,在文中的作用與前者實際相同。雖然《過去已死》平靜而娓娓道來的敘述直到最終的高潮時刻才揭露這一看似普通儀器的本質,但“過去從一剎那之前就開始了,已死的過去只是此時此刻的另一個名字”所帶來的衝擊仍讓我不禁打起寒顫。這種科學儀器,其實是對一種對現實的完美監控,能將所有事物的細節,社會的一切光明與黑暗暴露在人們眼前。《過去已死》在漫長的鋪墊後採用了開放式結局;而《鏡子》則不惜將它所帶來的可怕未來——即人類文明本身的毀滅——展現在讀者面前,其震撼亦是不言而喻的。

讀完兩文,我認為兩位作者最想表達的是一種科技發展對個人隱私、歷史的模糊性、以及一切隱藏於事物表象後的細節的侵襲。這種侵襲之所以可怕,有以下幾點原因。

首先,這樣的侵襲既是不可逆轉的,也是不可抗拒、不可控制的。《過去已死》透過極其富有技巧的情節設計讓我們深刻地感受到這一點。在文中的世界,人類的科學研究已經完全掌握在政府和權威機構手中,科學家只是腦力勞動的工人,科學、文化、技術的發展是按部就班的。而年代觀測所需的科學技術,從它發明之初就被限制和封鎖。然而,作者將我們置於一個普通的科研員視角,在高潮之前的所有情節中,我們都彷彿能身臨其境地感受到福斯特強烈的好奇,他的行動力和勇氣,他對權威的挑戰;也能發現隨著科學理論發展,曾經十分困難的年代觀測技術的實現變得越來越容易。在全文的最後,福斯特取得了他的勝利,年代觀測被重現,並公佈在世人面前。直到這時,這一技術的毀滅性後果才被作者揭示。

此時讓我們再度回望先前的一系列情節,容易理解作者這樣寫的意圖:說明無論多麼嚴密的封鎖和壓制,都不能阻礙技術的發展。技術所需的科學理論一旦完成,它的實現就難以阻擋,因為人類最引以為傲的好奇心和決心能突破任何人為設定的障礙,科學理論本身又向他提供著源源不斷的動力和援助。那麼我們能因此停滯不前,停止科學的發展嗎?這也是不可能的,因為這種停滯最終會導向文明的毀滅。更重要的是,科學理論往往有著複雜的聯絡,如果要發展其中的一部分,而避開另一部分,必然又會造成矛盾,最終這種刻意的不平衡一定會被打破。所以年代觀測技術的出現,從來不是小說主人公主觀努力的成果,而是歷史發展的必然。阿西莫夫用這種方式,實際上諭示著科學技術與某些人類文明特質的矛盾不可調和。在《鏡子》的最後,“首長”命令宋誠殺死白冰,毀掉計算機和軟體引數,但人類的未來並沒有因此而改變,這也同樣象徵著倫理的一廂情願無法抗爭沉重的歷史規律。

既然技術的實現不可逆轉,我們能否對其加以限制,從而阻止它對社會的危害呢?兩位作者給出的回答都是果斷的:不可以。人類的隱私的重視,對一切秘密的虔誠是亙古不變的;然而探求秘密、窺視隱私的強烈渴望作為其對立面,則更為強烈而持久。在《過去已死》中,權威機構深刻意識到了歷史觀測儀的危險,將之以強大的力量控制,然而這一努力最終化為烏有。毀滅它的正是人的好奇心,是人性最為健壯,最為偉大也最為卑劣的部分。正是人性本身的不可抗拒和技術發展的不可抗拒,共同推動著兩篇小說中世界秩序的崩塌。

另一個重要的問題是,為何個人隱私,以及我先前說的“歷史的模糊”“細節的模糊”對社會發展如此重要。《鏡子》中透過“首長”和宋誠的對話,尖銳地指出:人類的進步靠的並不只是秩序和美好的願望,恰恰是錯誤的堆砌,恰恰是自私的本性在推動著社會進步;錯誤是任何複雜體系必然包含的,如果要將一切黑暗都從社會中剔除,就必然破壞它的穩定性,甚至令它徹底停滯而不運作。在此之前,白冰在公安局所做的歷史觀測這一情節,在我看來並非出於宣揚歷史虛無主義或者博人眼球的目的,而是向人們強調歷史本身的模糊也是它固有的性質。道德、文化和一切隱含在歷史事實中的價值判斷,不過展現了歷史規律的一小部分——甚至完全與之不符——真實的世界沒有一刻不在背離著人們的想象。

回到那句話,“過去從一剎那之前就開始了,已死的過去只是此時此刻的另一個名字”。毫無疑問,在阿西莫夫眼中,過去和現在從來是沒有明確分割的,對過去的全知和對當下的全知沒有區別。從這種角度來說,過去沒有死,它並不只是歷史文化的研究素材,也是一切當下得以存在的基石。所以模糊的歷史和模糊的當下也沒有區別,後者同個人隱私實質上是一個概念。一旦我們對世界的萬物都有了掌控,難免對其醜陋心生厭惡,從而產生阻止它、毀滅它的想法,殊不知這些恰是社會發展所必不可少的。

這又讓我想起了茨威格筆下的宗教改革家加爾文。在《良知對抗暴力》中,茨威格毫不吝惜筆墨將其塑造為一個暴君,卻又描摹了他性格最重要的特質,即強大的意志力與完美主義的追求。《鏡子》的結尾,有意創造並公佈世界模擬軟體,最終導致人類的毀滅的那位物理學家也像他一樣,強壯、堅定、還是虔誠的基督徒。這種形象的重合難免引人感嘆“通往地獄的道路由美好的願望鋪就”!

一些人常常這樣詆譭科幻作品,說他們的想象往往過於遙遠,是極端的個例,不能折射出真實的社會。然而阿西莫夫的歷史觀測儀離我們並不遙遠。在當今社會,人工智慧的技術和大資料手段,正在無所不包地掌控著人類社會地一切資訊,雖然沒有具體到畫面的重現,但個人的各種思想和動作,實際上已經暴露在資本的監視下。個人隱私同樣在治安、經濟和社會穩定面前一步步退讓。阿西莫夫和劉慈欣多年以前暢想的這種侵襲,其實早就悄然開始了。面對這樣的時代,人類文明何去何從?這便是兩位科幻巨頭共同呈現給我們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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